万里江湖憔悴身。
去过那么多地方,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也没有再爱上什么人。
老去是种心情。到了某一个时候,很普通的一天,它便寂静而突然地发生,像岛屿瞬间沉入大海。就像根本意识不到,夏天的蝉入了秋,哪一日停止鸣叫。只是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用看天空,看大海的眼神,去凝望任何一个人。
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不看最好。生生死死,也就是普通的生生死死。
岁月的灰烬,随风拂过手指,偶尔想起来会觉得,哦,确实有过这样一些事,并且已经够了。
小九从不知道,加国的冬天如此漫长严酷。
灰黑的黄昏,公园十分荒凉,枫树簌簌地摇动。
漫天凄迷,她裹一件旧外套往外走,雪积在地面,好像冰凉柔软的湖水。
一棵枯透的枫树下,有女子在等她。
“叶小姐。”
她便静静地立住。
从同一场残酷赌局里,侥幸余生的两个人,谈不上恨不恨。纵然并不想见,到底还是应约而来。
那年下雪小九患肺炎,缠绵不愈,一冬都在咳。
异国的春节,以前从未想过是什么样,但如今在她眼里,哪里也都一样。唐人街到处张灯结彩,游行庆典的队伍浓墨重彩,敲锣打鼓从窗下过,舞龙舞狮川流不息。
好吵,电话响也听不见。发着高烧睡睡醒醒,天黑透她起来煮点东西吃,才发现一大串未接来电。
苍白屏幕浮出一行字,刺痛眼睛。
岭南的气候,四季并不分明。重返故地,山谷已是百花摇浪。
凤凰岭变化很大。
千灯小镇几近落成,那些因年久失修而变得老旧冷清的小巷,成了灯火通明的旅游新地标。公路修整,交通不断便利,为游客抬轿的龙脊轿夫,已逐渐消失。遇龙河湾兴起竹筏漂流,十里画廊一步一景。全是土房竹楼和黄泥小路的村子,在江边经营民宿,晚风里支起数不清的篝火帐篷。
在山顶望去,繁光远缀,星汉灿烂,煌煌不夜天。像古诗里写的,“缓辔归来看夜城,千门灯火照街明。自疑不是乘槎客,却傍银河星斗行。”
他真的做到了,令千灯不灭。
千门灯火,九街风月。那些光凿穿了她,浇筑进她的身体。他不在其中,但他能让除他以外的所有事物,都变成他。
村寨的古戏台,积年雨打风吹,默然伫立在那里,只是愈发破败陈旧。
凡老人去世,操办得隆重的,要连唱三天戏。罗少廷年事已高,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算喜丧。祭戏便由其生前亲传衣钵的叶观音挑梁来唱,以《祭灵》开场。
九歌舞集里,原戏班的弟子,全召回同台,送老校长最后一程。远拓仍拉他的胡琴,芦笙队的兄弟也都来帮衬,满眼尽是热闹。
多少年没再唱戏,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毕生所学,尽数倾于灵位前。
从天光到天黑,四方神明携风雷来应。
阴霾的层云犹如巨兽,在天际暴悍地游走。戏台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任凭风浪渐高,兀自岿然。
时辰已至,顷刻一声锣鼓歇,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处。
焚三柱清香在手,双膝落地,唱哑的嗓大声念白:“萃乐堂甲班,蒙派第十三代嫡传弟子叶观音——”
其余弟子依次相从。
仪式完成,暴雨便滂沱浇下。
落幕卸过妆,远拓把戒尺交还给她。断裂处,以传统手工金缮修复,依旧“戏如磐石”。
“师父留下话,让你拿着。他说,‘给小九’。”
就是要她继续留在台上的意思。
戒尺能重续,风雨桥的修复却不那么顺利。
传统的榫卯结构,其实几乎不能用于增大跨度和刚度。衣柜、桌子等小型构件,在不受运动荷载的条件下,才能保持很好的材质一致性。而在运动荷载下,比如床和椅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嘎吱作响——这就是榫卯没有在现代工业里进行大规模运用的原因之一。
风雨桥的工艺举世罕见,增大跨度要用到古法“抬梁”。只在柱子上凿通无数大小不一的孔眼,以榫衔接,斜穿直套,全桥连一颗钉也无,难度可想而知。
经过勘察检测,发现要还原这座数百年的古桥,困难重重,方案几经调整仍有缺憾。技术难题未解,招标和施工只得停滞。风雨桥的修复计划,至今无法推进。
“今日始复来,恻怆多所悲。
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
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
何处?风雨桥下旧时波。
小九终于有勇气,去看一看那座断桥的模样。它已面目全非,气息奄奄,悲肃而庄严地,蛰踞在山峦之间。如同上古神兽的残躯,从毁天灭地浩劫里幸存,因伤势太重,不得不陷入漫长的沉睡。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这些年的漂泊,仿佛不真切的幻影。但她依旧记得它曾经的完整与壮美,飞檐雕梁,历历在目。
反复回忆它所承载的岁月与誓约,就像房子突然爆炸,只留下贪玩跑出去的孩童,手里还攥着从家里拿出来的最后一颗糖。哪怕多年以后,糖已经融化,也只能握紧糖纸,试图在梦里重温灰扑扑的甜蜜。
——如果你不见了,我可以去哪里找到你?
这次小九没有再离开。
凡人不过百年,对桥的岁月,只是弹指挥间。桥的存在,自古有守望之意,尽管它只剩一枚桥墩。世事如洪水滔滔地来了,尾生仍抱柱不去,心如磐石。
去冬那场长病,是因孟秋白。
“你觉得没真话挺糟是吗?有时候真话更糟。”
沉默持续了十几分钟,秋白说出她来这里的第一句话。
小九才知,何以在无量塔中,傅山海的举止,有着说不出的僵硬怪异。观音阁大火,浓烟让他的眼疾迅速恶化,基本处于半失明状态。
傅思鸣夫妇相继过世,他又突然目渺,鸣潮一度陷入混乱,自身的处境更是风雨飘摇。江寄余娶了柳绰云,并借此恢复江海潮之子的身份,他亦无法再信任柳家的人。
是秋白一直设法替他掩饰,隐瞒所有人。公开露面的场合,她的目光紧锁在他身上,片刻不离。举动亦步亦趋,或搀或挽的亲密,只不过因为,他几乎看不见了。
时间倒回连翘取走戒尺的那一年。
沈砚利用职务之便,替换建筑材料中饱私囊,致使傅山海在巡视时出意外,差点被脱落的石板砸死。幸得秋白在场,为救他而伤了腿,所以连翘在公海游轮上见到她时,还只能坐轮椅。那件事闹得很大,同时还有多名工人受害,六死三伤,新闻都有迹可查。
意外频发,一度传出玄之又玄的流言。尚未竣工的项目,被视作冤魂索命的污秽之地,后续影响不可估量。
秋白察觉沈砚的所为,暗中搜集到不少证据。因此事牵涉颇广,处理不好恐怕影岭南工程的合作,且顾及天仪集团名誉,遂密约傅山海面谈。但不知何处走漏风声,被沈砚知悉。柳绰云在他的授意下,设法缠住傅山海,令他未能按时赴约。
雨夜山庄,秋白被沈砚所挟。其后的桩桩件件,不堪回想。沈砚强 / 暴了她,毁掉所有证据,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赵天仪默许的。
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驾车逃走,却在惊惶中撞死苗端午。
傅山海赶到车祸现场,深悔失约,承诺替她保守耻辱的秘密,并决定独自扛下罪孽。否则那晚发生的所有,都无可掩藏。柳与徽竭力阻止他这么做,让司机顶罪。而当时赵天仪的生意,早就出了问题,深受沈砚掣肘,不得不把女儿当成笼络的工具。
挣扎只不过证明了命运是那样一手遮天。没有人可以替她讨还公道,甚至她必须被迫嫁给侮辱她的人。
各有残缺,孤立无援。那些不能说的秘密,让彼此在暗无天日中紧密相连,成为一对悲哀的同盟。
“江寄余说得没错,我一直躲在他身边寻求庇护。他不肯接受我的感情,但他需要我。你没发现吗?凤凰岭的项目,没再停过。那是我欠他的,也欠你。可是一千盏灯同时亮起,他也看不见了。那段日子很难熬……检查的结果,一次比一次令人失望,谁都没把握明天会怎样。”
小九毫无回应。秋白也不在乎她有没有在听,接着道:“他的眼睛原有旧疾,治愈非常渺茫,去日本手术后便失去消息。那是最后的可能……但结果如何,我也不知道。他不肯找你,不作任何解释,是不愿拖累。”
过很久,小九才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她侧着头,想了想,嘴边浮出恍惚的微笑,“我有种感觉,他是不打算再见我的了。那些费尽心思想抓住的东西,看起来触手可及,其实总差那么一点。”
小九在桥头坐了一天。
遇龙河水寂寂奔流,映出古桥残缺的照影。四周暗下来,她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走。
悲伤的气味,是水泽边的绿苔,始终萦绕着她,吸进鼻腔是凉的。它在体内遍布生根,悄悄地滋长,最后一下子涌出来,就没法拔除了。
离灯火越近,心口的揉痛就越清晰。那颗心脏上,无处不写着他的名字。已经起了褶皱,依然深刻如昨,万劫成灰也不可磨灭。
川有急流,风无静树。
那年暮春之际,《岭南印象》的终章得以完成,名“棹川波月”。
风雨桥下,水中的月亮。
云雾可以遮挡它,但不能泯灭它,世间没有永圆不缺的月,唯其千古光明,无惧变迁。
叶观音不再是唯一的主角。
阿果在这场舞剧里,塑造了他舞蹈生涯的巅峰角色,酒神。
编舞来自凤凰岭古老的传说,神仙与凡间女子相爱,在风雨桥上初逢。被迫分离之际,扔下他的酒壶化作青山,从此灵泉不绝。
小九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神仙受罚之后,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再回来。
女子将一直等下去,他抚琴的石台还在。
天若有情天亦老。与那些永生不灭的神不同,酒神是有朽的神祗。酒喻示着爱欲的迷醉、幽暗的狂乱、失控的激越,以及忘我的投入。极致与毁灭一体两面,如同黑暗无法与光明切割开。
这支舞如此暴悍玄妙。幽游无定,又有战意铿然。
救赎的勇气,来自承认尘世的磨难,承认自然的残酷,承认生命中巨大的幻灭与缺失。
她像根硬刺戳在那里,散发着天真又凛然的光,以血肉相铸的执着和热忱,笔直地把自己还给苍穹——我的意愿,比废墟更强大。
九歌舞集义演所筹善款,全用作古桥修复。
转机出现在半年后。据说有位很厉害的古建筑文物修复师,带一支专业队,拿出完整的竞标方案,已初步完成审定,施工即将重启。
建筑的宏大与不朽,是传统留下的财富,古老智慧不断升华的结晶。它来自累世累代的积淀,将飘忽不定的所有象征、意念,用可见可触的永恒形式固定下来。
历史的每一股浪潮,都为它覆上冲刷的刻痕。
而时间,往往最难弥补。
晚夏的芦笙节好热闹,鼓月寨盛大的庆典,历时四天四夜。一同举行的,还有远拓的婚礼,他娶了芦笙王的女儿。不必积年沙里去淘金,琴瑟相和,便是知音了。一切都是天定,小九替他高兴。
火把辉映间,忽有个身影,自暗暗的角落擦过,低着头。
那么热的天气,也用丝巾围住脖子,犹嫌不足,连下半张脸都遮去。没有人听他开口讲过一句话,只留下礼金便匆忙走掉,坚持不被看见。
旁人的礼金都用红封蜡纸,独他的不同,用一方旧帕子裹着。
打开来,也没有只言片语。但远拓认出那手帕——连翘的旧物。好久远的当年,里面曾包着刚烤熟的红薯。
“远绸!你出来!”
醉意一下子清醒,远拓扯着嗓子冲进人潮,挨个地找。
直到晓色初明,人都散了,满地篝火的余烬。
家乡回首白云笼,转瞬成秋。
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群青深处,到处弥漫着如烟的雾。
小九总是离风雨桥很近。
太重的回忆,让她愈发沉沦于想念。那句话,她活着一天,就记得一天。
断桥百米外,路边搭起简陋的茶棚,供往来行人歇脚。冲一碗苦丁茶,续多少次水也不会淡。
花枝垂幼,逶迤过一道微蓝的影。她就静静地守在那里,遥望残留的桥墩,一弦一柱,离人心上拨数春秋。
手里捧着瓷杯,由它从热到凉,整个人也像一尊瓷,被遗留在喧哗而孤独的尘世。
瓷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桩具象的痛,盛满了悲伤。
它的光洁、细腻与颜彩,要经历反复的揉塑、雕琢,再受高温煅烧之苦。用水浸入它,再用火炙烫它,以烈日暴晒它,最后,才能以美妙的形态诞生在世人面前。
有脚步声渐近,惊散了嘈嘈的鹊鸟,却未惊醒她的沉思。
老板娘热情招呼,“先生,来碗茶水解渴哇?”
“不用,我喝她的。”
遂从小九手里取过瓷杯,就着她喝过的杯沿,浅饮一口。
她抬起头。
来人落落含笑,眼波沉潜,左目浓黑,右目却含一汪溶溶碧色,闪亮如狐。
蓦然间,连心跳也停住。
及至那熟悉的,温和绵密的呼吸拂在耳边,仍疑心自己是在一场凛冽的昏梦里。
觅舟得舟,而后得渡,是多难的事,如同这世间所有失而复还。他将她揽入怀间,倾身相拥,像山与河,桥与梁,那样遇着逢着。
小九泣不成声。
“你还来做什么?”
“给你修桥。观音要引龙巡河,从这桥下过。”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濡湿的眉眼。
“已经不疼了。不过看远处,还是会很模糊。”
“那你怎么认出是我?”
“靠近你的时候,这里——”他牵起她的手,触了触自己的眉心,“会有一点痛。”
真正的看见,是空亡成灰也不灭的眷恋。
在风雨后,在山水间。
2025年6月26日凌晨,完稿于川蜀
画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