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放假,小九要看望舅舅,顺便取连翘落下的行李。
跑这趟义不容辞。刚进戏校那会儿她还小,足有三四年光景,全靠大师姐照应。天天早起给她梳头扎辫子,从不嫌麻烦。
幸好屋里没人。
小九做贼似打开门,馊臭的酒酸味直冲鼻子。到处又脏又乱,没个下脚处,她不敢久留,拿了东西就跑。
特意绕回家,才把偷偷揣在怀里的物件取出。翠嬢嬢的赛璐珞梳子,缠住几根长发,藕断丝连的,扯不断理还乱。
“干嘛不留她?她为你才回来的。”小九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了。
苗端午握着旧梳,手指紧扣,用力得有点痉挛。十年过去,他没有变得更老。背还是那样挺直,面庞太消瘦,颧骨显得高,惨淡倔强地耸立着。
“那天她说,人总要为自己活一回吧。”没人看见他的眼神有多温柔,声音却平板淡漠,“树挪死,人挪活。守着瘫子做什么?走了才好。你以后能走,也别回来。”
端午面朝窗外,把竹篮架在毫无知觉的膝头,有点嶙峋的手,拿起香烛、黄纸,悉心码放整齐。
重重山狱里的囚徒,至今在为曾经的逃离偿付代价。他像院子里那棵柿子树,空长年轮,再也动不了,能做的只有目送。
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这就是命。
冬日的太阳不暖和,洒下一片恍惚未卜的红光。
四个人约好,在风雨桥东碰头。
少民的村寨大多修筑在河溪两旁,有河必有桥,桥上有廊和亭,为行人遮避风雨。
地老天荒一座桥,横跨在山水之间。那么长,那么坚固,如剑如弓,挥洒成一道不散的虹,经历百多年兴衰而不朽。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索桥、拱桥,让逐水而居的人们不再山水相隔。
凤凰岭的风雨桥,被称为世界十大最不可思议桥梁之一。桥长64.5米,石砌大墩三座,2台4孔,全木石结构,桥身以桥、塔、亭组成。不用一钉一铆,由杉木凿榫嵌合,浸桐油防腐,巨木为梁。
隔着苍山云雾,能遥望正梁顶上彩塑的双龙戏珠。游廊宛如长龙,建有五层的八角楼亭五座,两旁铺设长凳,供来往行人休憩。十九间桥廊,亭廊重叠相连,浑然一体。
这些宝塔楼阁飞檐翅起,似羽翼舒展,檐头雕有蝙蝠、凤凰、麒麟。瓦梁末端,还塑有丹凤朝阳、鲤鱼跳滩和坐狮含宝形状的檐瓴。
小九最喜欢游廓两壁,用木板雕绘的各种山水花鸟和神话故事。她的阿妈苗白露,当年就从这座桥底下,撑独竹而过。
两岸茶林翠木,桥旁的山坡,成片吊脚楼依山傍水,鳞次栉比而建。巨大的水车缓转灌溉,水声不绝于耳。
逢年过节,壮寨里赶大集,风雨桥也挂满彩灯装饰,热闹直到午夜才散。
下了桥,四人游游逛逛。摊位一间连一间,卖茶叶、香粉、粮油、鞋帽,工艺品,林林总总的玩意儿。岭南四季如春,鲜花不断,沿阶摆满盛开的花卉,清水养在木桶里,冬来依旧万紫千红。
远拓嘴里塞满点心,两手也拎着各种吃食:甘蔗皮烘熟的竹筒粽子、炸米花、冬瓜糖、豆腐花、百花糕……还有三尺长的金桔冰糖葫芦,递给远绸、连翘和小九,一人一串。
咬一口,透明糖壳碎裂开,冰纹横斜,汁水又酸又甜。
小九在画报摊前流连顾盼,盯住一本戏曲旧刊,目不转睛。远绸把手里的糖葫芦递到她嘴边:“给,我不爱吃甜的。”
她没接,完全被封面吸引住。竹签子软颤着,像他患得患失的心,“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粘上去。”
小九回过神,“师哥你瞧——”她指着杂志上的观音赞叹:“真美。这扮相身段,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似是而非,可能这就是台缘吧,面善。分明不相识的眉眼,就是能落进心坎里。
远绸上前一瞅,是本过期许久的曲艺杂志,叫《周末睇大戏》。封面用彩色的标题写着“钟年年领衔主演——《观音情渡韦陀天》”。广东粤剧院巡演,开票不到一周,票已售罄,原班人马将于某月某日加演云云。
演妙善公主(观音)的钟年年,是著名粤剧演员,拿过梅花奖的,嫁入生子后就隐退了。夫家据说是富豪港商,不太喜欢女眷出来抛头露面,一度为业界惋惜。
旧刊彩照已然褪色,有划痕卷边,仍是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孔。脂香粉浓,红白分明,柔婉的手形,和古画里菩萨的造像如出一辙。丝丝入扣的神韵,带来强烈冲击,让观者望而心折。只需一眼,便认定她就是观音。
大都会的剧院,彩灯五光十色,干冰喷出云雾缭绕,似神仙幻境。小九从未置身那么华丽考究的舞台,不由神往。
远绸也没见识过,但他觉得是早晚的事。只在茶楼唱,螺蛳壳里做道场,谁甘心?从琴台镇唱到省城的剧团,再往更远处去……定要红遍大江南北。深念一下,也荡漾心驰,“小九,你扮上比她好看。”
糖有些融化,滴答黏住手指。远拓想把自己那串留给连翘,抬眼她却不见踪影。
原来立在一家银铺外,在各式琳琅雪亮的银器前驻足沉迷。
桂东南的壮家少女,都爱戴银质簪环。壮族银饰花样繁多,银梳、耳环、项圈、手镯、脚环……节日盛装打扮,要插戴满头,浑身银光闪烁。
当地风俗,家里再拮据,也要给女儿攒出一套体面首饰。有钱的多用赤金,贫者则重玉与银。不算头饰,项圈和项链就有九个之多,双手戒指叠戴,也有十几枚,至少一斤重。
但连翘没有这些。
陈列在布台上的寻常款式,都留不住她的目光,只欣羡地托起锦缎匣里一环银镯,看了又看。
“阿妹仔好会挑哦,这镯子有年头……”
摊主絮絮说起手镯的来历,是山哪边的某个大族沦落了,零沽变卖之物,才流入集市。不掺杂质的老银,传了起码三代人。
远拓认得出,连翘挑中的银镯,是那坡“黑衣壮”支系的款式。打成多根藤蔓互相缠绕的绞丝,足有一指多宽,镶嵌米粒大的绿玉珠。衔口处扁平,錾刻朴拙的鸟兽花卉纹样。
东西是好东西,贵也不含糊。他掏摸两兜,羞于囊中羞涩,咬牙道:“以后我送你。”
“算啦。”连翘眷恋不舍地将镯子从腕间抹下,“唱戏赚的那点分红,攒到猴年马月去。”
“师姐戴这个,真真好看。”小九寻到银铺,打听完价钱也咋舌。
“走吧,先办正事。”远绸回过头,目光炯炯地看一眼绞丝银镯,留了心。
望仙村后山的天真观,是个依山而建的小道观,总有千多年了。几经战乱沧桑,断壁颓垣仍在,只是记载来历的石碑已尽毁。
道观偏僻,平日没什么香火,很冷清。都是些本地人,逢初一十五去上柱香,或抽个签拜太岁。
时近黄昏,烧香参拜的人也逐渐散尽。
守观的张道士还在。当然,他会一直在。晃眼十几年过去,他初来望仙村,还是苗白露撑船所渡,从此再没离开。
道士俗家名张月樵,面貌和善斯文,泛白的旧道袍缀满补丁,浆洗得干干净净。问他到底从哪儿来,家里还有什么人,他便摇头笑说,云游太久,实在不记得了。
张道士住持在此,吃足不少苦头。
道观荒废得不成样子,砖石木瓦凡还能用的,都被村民拆去盖房,破得只剩空壳。但他执意留下,靠一双手,慢慢清理整饬,打理得有模有样。还垦出一块巴掌大的地,种菜养鸡,种草药做膏贴,走村串户给人看病。有钱就给点,多少不拘,布施一餐粗茶淡饭也行。
深山里的村民常为风湿所苦,尤其贫苦人家,寻医多有不便,贴了他的膏药能好受些。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去讨几副草药煎来喝。
年复一年,他就靠这些微薄布施,省吃俭用,修好摇摇欲坠的三清殿。院落两边还各有一座小殿,此外便是厨房和住处,都还没来得及重修。灰色石阶长满厚实苔藓,木柱上的红漆剥落斑驳,遍布裂纹。
漫长雨季最难熬,破屋漏风漏雨,不能住人,张道士蛰居在道观附近的石塔内。
后院墙外,一座七层宝塔,伫立在几棵青松旁。匾书“无量塔”,取千山无量之意。左右挂一行楹联:“道至法自然明,观照世间有情。”
广西的很多山上,都建有这种青砖塔。有些有名字,有些没有,是什么人在何时修筑,也无从考究。远看像山水盆景的点缀,经仙人之手随意摆放。
深山日子清苦,蛇虫鼠蚁遍地,近几年才通水电,仍要趁晴日砍柴备薪。
他们来时,张道士已经码好五个巨大的柴垛,足够数月取用。
塔内光线暗淡,地方狭窄,为省电,常点一盏煤油灯。火苗跃动,照亮墙上的旧画卷——观音一苇渡江。
从小九记事起,这幅画就挂在无量塔里,是张月樵亲手所绘,被烟气熏得泛黄。对面墙根处,放一架简陋木床,薄褥破帐。地上丢着两个蒲团,日常在此经忏、打坐。
置身其间,便忍不住想起白蛇传的故事。许仙在金山寺出家,守着镇压塔底的白蛇……那是后世文人杜撰的深情。最早的戏本里,他背叛了她。
折子戏“断桥相会”,连翘演白娘娘,青蛇拔剑欲斩负心郎远绸。白蛇拼死拦住,转头对男人倾诉委屈: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颠连……
穷根究底,不过是因为他先听信谗言,诓她喝下雄黄现原形,反倒把自己吓死。
公子掩面惭愧,青红皂白全怪到法海头上。到底好景不长,他耳根软,又跟着法海弃白蛇而去,眼看水漫金山,就该观音菩萨现身力挽狂澜了。
连翘的影儿蹁跹,在青砖壁斜斜拉长,“可怜鸳鸯梦醒只把愁添——”唱起来。
远拓忙和应:“堪笑纳痴儿呆女——”法海及时棒打鸳鸯,恨白蛇执迷不悟。
余音弹荡,打破深塔的清寂。张道士抄着手,眯眼笑看这一群青春少艾。
小九的观音迟迟不来,她只顾仰头望画中白衣大士,静定入了神。丹青勾勒的背影并三分侧脸,眉目低垂,在茫茫碧水中拂浪远去。
连容颜也看不清晰,分明是背离红尘的疏离,要如何观照人世?
“世间有情,有情则生无常……”张月樵天长日久伴着这画像,却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诉尽情缘错落的晦与光。
只对小九说,你阿妈扮观音渡河的时候,比画上的观音更美。于是她也试图从中找寻苗白露的影子,满目迷离。
小九少有机会回来,总记不清张月樵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就像难以描摹一杆瘦竹,一束洒在旷野的月光。及至见了面,又有亲人般的熟悉。
张道士待她很好,其实他待谁也都一样的好。言必轻声慢语,没人见过他脸红动气。除了那年苗白露出事,他听到消息,马上赶往宗祠。外乡人到底不好插手,非亲非故的,硬是用身子替她挨住十几乱棍,好歹劝解住。
小九但凡回望仙村,定要上山探望。
天真观只有他和一个年老的执事余伯守着,大厨房不动炊火。赶上庙会和重大节庆,附近村民来进香拜斗上表,才会在观里的大灶台做饭。
糯米磨成粉,加水和菜叶揉打,放在蒸笼里蒸成粑粑。家家户户自腌的咸菜拌小米辣,再把茄子和大青椒放进灶火里烧软,上灶甑出来供香客们裹腹。
张月樵平日就吃这些,早习以为常。他修正一道,可以食荤,也能娶妻生子,依然清贫自守至今,身心坦然。
虽不觉潦倒,到底是寂寞的。见他们来了,高高兴兴张罗着抽柴点火。
一日三餐,烧水煮饭取暖,全依仗地上的火塘。
冬至要吃酿豆腐,糯米、马蹄、香菇、肉末做馅儿,咸香润口,竹篮里还有苗端午准备的南瓜饭和冬酿酒。
围在火塘前吃完晚饭,按乡俗烧黄纸香烛,祭祀天地先祖。
张月樵焚过符表,打开小九带来的茶叶包,神色惭愧,“观里最近不太平,你们难得来一趟,也没东西招待。”
多年没发生过钱财失窃,令他懵然无措。数天前,所有用来修宫观的积蓄并香火钱,被盗贼撬门而入,把现金从石塔的砖墙缝里偷走。
整个冬至庙祭期间,香客往来频密,最终落到住持手里的香火钱,不过区区千余元。盗贼轻车熟路,显然清楚他有把现金塞进砖缝的习惯,定是附近村里熟人犯的事。
香资和账本用黄绢布裹在一处,具体损失已难以查证。宫观不通网络,张月樵连手机也不用,更没有监控摄像,只能不了了之。
“那怎么行?”远拓气得拍大腿,“不怕遭报应!要叫我撞见,非揍他个满地找牙!”
远绸沉吟,“还是报案吧。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吃了亏还忍气吞声,准有下回。”
小九猛然想起什么,脸色微变,却不便明说,终究她也不能肯定。张月樵有所察觉,当即含混过去,“这人只求财,不像穷凶极恶之辈……也可能遇到难处,一时想不开吧。”
远绸心细,听出另有隐情,蹙眉道:“您当场撞见了?到底谁那么大胆,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黑灯瞎火看不清,可不敢瞎认。”张月樵没有过多纠结。出家人钱财只当身外物,他过惯朴素日子,手边零散现金,照旧还是塞在砖缝里的纸。
远绸还想说什么,小九忙扯住他的衣袖摇头。远拓冷眼旁观,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