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海缓缓捡起那把匕首,弯柄镶蓝绿宝石,闪烁如妖异邪恶的眼。
无论怎么选,都是输。从高塔跃下,必死无疑。要么目盲苟且,余生暗无天日。那小九的腿怎么办?他已经亏欠太多。
孟秋白抖个不停,很艰难才开口:“不要选……别听他的!别理这个疯子变态,他只想看所有人被他耍得团团转!”
话音方落,裹挟疾风的巴掌当即抡到面上。原来冷是可以到这种程度,不过一两分钟,掌印的血色便消退,惨惨蜡白。
“我跳下去,你就放她们走?”
“哇哦,真舍得为你的情人们去死?”江寄余笑得令人头皮发麻,一指壁上的挂像:“菩萨见证,一条命换两个人,一双眼睛么只能换一个,很公平不是吗?你敢跳,我就敬你有种啊!不过,我也很喜欢你这双波斯猫眼睛,都说是我害的,那么不如把它送给我,才算名至实归。”
“……快走。”
除了这两个字,小九再讲不出只言片语,嗓子有些艰涩,很轻很模糊。
她凄怆地望着他,同过去那样,望定便挪不开,仿佛全世界只剩他的影子。
终于是今夜第一次,傅山海朝她的方向,微微偏转过脸。就在几步之外,灰白的蒙雾中,还能辨认出些许模糊的光影轮廓。
他始终面色凛然,却在镜片挡住的对视中,有了转瞬即逝的心痛神情。
江寄余已经失去耐心,烦躁道:“不如我替你选?死一个,就不用为难。”
子弹咔嗒推上膛,对准小九的脸。
一念起后万劫生。
间隔不过倏忽,傅山海飞身上前,把江寄余按在地,匕首狠狠捅进下腹,抢夺他手里的枪。
“给我定规则,你也配!”
古塔逼仄,没有太多施展拳脚的余地。两人缠斗在一起,撞翻了桌椅,灰尘漫天激扬。
枪响了,接连五发,在石壁弹出嗡然不绝的回荡。
仰倒的瞬间,江寄余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观音像,无动于衷的三分侧影,竟未曾阖目。
立而望之,菩萨便闭眼。若不肯落到足够低,卑微匍匐进尘泥里,是看不见观音其实正启目垂怜。
观世音,妙法庄严,渡厄为善。常观己过,不观人非。那样的冰冷又温柔的目光,让人觉得无论做了什么,都是错都是输,都是徒劳可笑。
钟年年的容颜在眼前闪过。再一晃神,观音之目仍是无动于衷,从未曾落下凡尘,渡过他的苦他的难。
傅山海肩膀中枪,后脑亦受了重击,利斧穿凿般剧痛,气若游丝。他努力压制着急且热的呼吸,只能凭风与狭小视野里团团晃动的人影做判断,危险还未远离。
而胜负已定。
江寄余在失血的晕眩里,踉跄站起身。身体一半冷一半热,伤口持续火烧地痛。但没关系,常受伤的人,对忍痛习以为自然。
他捂住血淋淋的腹,沸滚的血比枪膛还烫,还剩最后一枚子弹——
远处震荡的巨响,猝然劈开料峭雨夜,惊断了马上要揭盅的赌局。
那响动沉闷、残酷、有力,轰然连绵,像山岳崩摧垮塌,天地将要沦亡。
风因穿堂而烈。一道暗青的灰影,比风更尖啸,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自暗处扑出,抱着江寄余,朝外一头栽进茫茫雨雪。
沉重的肉体坠堕,血肉尽碎,像哗啦啦散落一地的纸牌。红黑都混杂了,分不清输赢。
沥青的昏浊与血的腥膻,交织成黯紫淡青的梦,被成群蝙蝠的翅膀扑过来埋葬。
那是一个熟悉到几乎无法错认的身影。
画像沉默而凛然,垂目不去看,画她的人,是如何明知故犯,纵身扑入一场多年前早就注定的宿命结局。
塔身矗立,威如雷霆,纵使云雾飘缠,依旧巍然森严。七层浮屠冷厉而沉锐,风霜雨雪再靡靡,亦难以侵袭,不可遮蔽。
“千秋诀别,万载难逢。不回头踏上无情路,红尘世界是水上花。”
寨子里守灵唱的夜歌,调子哀而不伤,苍凉百转。
人死万事空,生前的爱恨情仇,成雨成雾成雪,付还给天地。而雪是最韧的,它不会飘远。热了便化成水,再凝固又结成冰,哪怕消失了,也不过化作一朵云。
折锡箔元宝、烧黄纸,绕塔打醮巡行。远近村民都来祭拜,张月樵走得安静而不冷清。
待人群都散去,远拓陪小九坐在天真观主殿的檐下,看天上的云。
“月樵叔以前说,太有情了反而适合出家。世上最有情的,是慈悲的菩萨,叫觉悟有情。”
“他还说了什么?”
“二十几年前,他初来凤凰岭,在鹧鸪渡口渡河,是你阿妈撑的船。从此走也走不掉,便留下来,一晃就是一辈子。”
去年某个雨天,张月樵去山上挖笋,不慎摔跤,生了场大病。
卧床月余都未好转,远拓来探望,见他烧得神志昏沉,兀自喃喃地念:“阿晓得,小囡的娘死后,伊格人还像趴勒我身上,吾眼睛一张一眯,全有伊格影子。我啊,就慢慢叫拿伊格手挪开,拿伊格脚挪开,拿伊格头挪开,慢慢叫拿伊掇掉,我啊一心一意就想着要和伊断尽缘份……”
或许是他的家乡话,远拓没能全部听懂。
也只有那么一次,从此再未听他提起过“伊”。一心想着断尽而未能的尘缘,仿佛是梦中呓语,从未存在的心魔。
小九嘴角抽动,慢慢掩住脸,艰难地承受着身世最后的秘密。明白了画像上渡江的观音是谁,也明白了苗白露一生的缄默与承担,为她那不可能的爱人。
太艰难,以至双眼痛得无法再流更多的泪。
漫天云絮被风逐流着,在地面投落漂泊的阴影。
她的父,一直就在身边不远处。当她终于能够触及,便是失去的那刻。
远拓搂住她的肩,“你没有失去他,月樵叔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鹧鸪渡,再无人执舟。原来是等她来渡他,才得解脱。
红尘众生,各有苦衷。轻言恨与原谅都太浅薄,也无从追究缘由。
菩萨是慈悲有情,还是大道得从心死后,方了悟,情的慈悲不在九霄云外,而在人间众苦的跋涉中。
“爱”从来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叹世人实在误会太深,总要逆风执炬引火烧身,那不如就当它是火——恒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而其火如故。
小九要把那幅渡江观音带走。
凤凰岭失去风雨桥,也不会再有观音了。
你以后还回来吗?远拓想问,终究没有开口。
那天凌晨,无量塔里听到的巨响,是风雨桥被炸毁的动静。
小九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他会怎么选。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千万人,她活着,他也活着,她最爱是他,他也知道她爱他。自此相别,山遥水远。
旁人不能理解,她知道他可以。
慈悲有情,是彼此放过。
几天后,远拓收到一份来自远方的包裹,还有小九的留言,请他把里面的东西,亲自转交给孟秋白小姐,勿要假手他人。
癫狂的爆破,未能及时中止,手法相当粗蛮,桥身当场被炸塌三分之一。其后,涉事人员开两台勾机,从南、北方向同时拆桥,拱桥两端的桥面全被拆毁,坍塌到河里,只剩下中间的桥墩——那传说中仙人抚琴的石台。
文物古桥建筑一朝损毁,凤凰岭为之震动。
严密追查下,参与、执行挖掘爆破的嫌疑人被陆续抓捕,其中包括原天仪集团旗下分公司的数名高层管理人员,及承包拆毁风雨桥的包工头、开挖掘机的司机等五人。
但江寄余已坠塔身亡,所有犯罪证据链,都牵扯不到沈砚,首尾收拾得相当干净。
尘网如织网罗万千,凡做过必有痕迹。
连翘的遗物中,还有赵天仪给她的“退路”。没人能想到,保险柜钥匙被她连同戏衣寄回岭南,一直藏在罗师父身边。
有些感情如履薄冰,说不上来几真几假。是等冰碎裂,彼此悬着心摇摇欲坠,爱与不爱都不自知。
赵天仪尚念几分旧情,原是要她自保,也是多留后手以备不测的意思。结果还是迟一步,对方下手太突然,要了他的命。正是这份涉及非法吸纳庞大民间资金的证据,让沈砚自食其果,罪有应得。
世间事,行一棋不足以见智,弹一弦不足以见悲,总之因果不虚。
小九的双足被沥青所伤,虽行走无碍,但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登台。
一个盛名在外的年轻女舞者,哪怕不跳舞,也是空闲不下来的。各种商业往来,提携后辈……回到大都会,置身的场地一个比一个豪华,媒体云集。
穿梭的人们谈起她时,已会用熟稔口吻讲,她啊,九歌的观音,那漂亮的中国女人,能在水底跳舞。
镁光灯不停闪烁,男女各自妆扮上,如同穿花蝴蝶,在不同的楚楚衣冠间周旋,敬酒、寒暄,拍照留影。身后各色冷暖眼光,瞧不起的当然大有人在,气氛也还是欢乐的,笼罩在一片虚假的迎奉中。
这薄名于她,于这生命的落寞和岁月的空无,到底又有什么用处?她一生追求卓越,专注于才华。要极致之中最极致。但原来,做好一个普通人是那么难。离开舞台,像个剪断提线的木偶。
香江边的灯火永远璀璨。
黄昏时人渐多了起来。小九接了个电话,心情一下子倦怠,匆匆应付完几个记者,将他们交给阿果新招来的助手打理,便溜去大露台躲清静。
能不说话是种奢侈。
推开透明玻璃,一股清凉雪气瞬间扑入,如夜天使的翅膀拍在面门。
潮湿的风侧侧轻寒,细雪流白了人间。
还穿着黑缎礼服,零星雪花飘在裸露的肩,小九忍不住打个寒噤。但觉这一刻很好,仍不肯离去。
呵,香港落雪了,多么难得。
但他不在岛上,她也快要离开。那个电话是远拓打来,告知她余事俱已了清。傅山海伤势稍定,便与孟秋白匆促离境,听说去了日本。沈砚伏法,原属于孟小姐的一切,自然重夺回她手,这番拨云见日,少不了傅氏的襄助。
垮塌的风雨桥,由专业人士进行桥墩检测,开始筹备修复方案。人们将散落在河中的桥石、木梁构件捞起,并妥善保管,以便修复时使用;继而对受损河段进行清淤,疏通河道,残余的桥墩,也用塑料膜纸保护起来。
眺目远望,港湾线蜿蜒无尽,灰得发蓝的海水上,有帆影连绵。
毫无来由地,胸口忽然抽痛。她抹掉脸上混着融雪的泪迹,将两枚钻石耳钉摘下,在掌中一抛一接,让它们碰撞,在寂静中发出清脆声响。小时候难过了,也常躲起来独自玩耍,去河边捡石子儿来抛。
时至今日,她仍敌不过他的存在。从十八岁到二十八,他还是令她想到他就会哭。那颗泪痣,是从相识后长出来的,在眼角盘桓了十年,无绝期的黥印。
这样就记起师父的话,哪天不上台了,给自己找个家。
连阿果也说,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男人女人,到处都是人,换个来爱不就好了?以后路照走,舞照跳,这双脚总归是自己的呀!
做完腿部治疗,小子日日煲中药逼她饮,称是彝人秘方。世间可有一种药,能令余憾化作乌有?她只是喝得昼夜发困,满口苦涩难当,看什么也觉得苦。天是苦的,地是苦的,沙发也苦,茶几也苦,连镜子都苦。
想念犹如痼疾,刮骨难祛,同草药饮完后留在口中的苦味一样。可她不愿忘,不能忘了他,不舍得忘。如此,她便无时无刻拥有他。
为了少喝几碗苦汤,也不宜久留。
一座城市若显得特别,从来只因为其中的人。她是天生不认路的,亦曾努力学会记得香港,去熟悉那些萦绕盘折的长街短巷,习惯它的多山、多雾、拥挤和斑斓。可是香港没有傅山海,她不留恋了。
舞团交给阿果,小九很放心。远绸的灵俊,远拓的沉稳,连翘的细腻,凤立的天分……他都不缺。
千万里路程走过,像大地上流浪的吉普赛女郎,去见风见雨见霜见雪。
爱尔兰是个美丽而忧愁的地方。三月春天,绿草原上开满野雏菊,空气清透得能敲出声,骏马扬起风笛的蹄响。
六月的布达佩斯,樱桃刚好成熟,吃起来却是酸的,令牙齿软倒。后来才知那不是樱桃,只是长得很像樱桃的一种水果,匈牙利语叫它“勿之”。
七月喝罗马尼亚人酿的果子酒“巴灵加”,很烈,一口能把人脑袋撞晕。
八月阿姆斯特丹海港的黄昏,霞光如血,浆泼层云,鸥鸟徘徊不去。
九月南法的日光暴烈,天空深蓝。赶上民间节庆,人们欢聚,同唱古老的民谣:“雄鸟是吾父,雌鸟是吾母,我欲渡河去,何须舟与橹……”
他们跳普罗旺斯萨拉班德舞和响板三拍的凡丹戈舞,穿过大厅、广场和街道;还有一种墓地跳的雅巴多舞,传说在每年圣诞节前夕,亡者的幽灵就会从坟墓中跑出来跳舞,直到次日凌晨,教堂晨祷的钟声响起,才重新回到墓穴。
她混入狂欢的人群,一起跳他们的舞。姿势动作都很随意,不被凝视,不被记认。无所谓极致与否,亦不再是叶观音。
新西兰的Tekapo,有着全球最大的暗夜星空保护地,麦哲伦星云肉眼可见。别处能看到2000颗星星,这里能看到9000颗。天最有情,从来先予布施,只是人间的火树银花太泛滥,遮蔽了天。
十一月去学滑雪。遇到一群玩起来很疯的西班牙人,差点被他们的滑雪板切掉脑袋。活泼热烈的年轻女子露西亚,脸容饱满明丽。炉火边跳佛朗明戈,红裙漫散,兴致高昂地邀她一起。她便摇一摇头,我不会。
露西亚很喜欢跳舞,渴望成为真正的舞者。她说,跳舞真是华美。马德里皇家歌剧院的国际巡演,有个跳水舞的女舞者,你同她长得像。小九听了,笑道,在西人眼里,东方面孔都差不多。
而西班牙语非常有趣,会将恋人称作mi cielo,“我的天空”(my sky、my heaven),这个用法,可以追溯到黄金时代的诗人Garcilaso de la vega。
皮蒂宫最动人的,是拉斐尔名作《面包师之女》。天才画家在这幅画里,为他心爱的女子画上贵族才配拥有的绸缎和珠宝,还在她的无名指画了一枚戒指,刻上拉斐尔名字和姓氏的结合。那以手捧心的哀婉手势,喻意永恒的纪念和挥别。因她不过是个面包师的女儿,而他的未婚妻,是美蒂奇红衣主教的侄女。
之后在拉斐尔的很多圣母像里,都能看到这位面包师女儿的影子。
你拥有我的心——宫殿庞大静谧的阴影里,命运的幽凉之感扑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