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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世事非天孰可凭

他说他已经记不住秦南枝长什么模样,但分明是来寻仇。

连翘去跳那场绝命的水下舞之前,也曾讲,她想不起远绸的脸了,不知道为什么。

人心困在火宅的某个角落,会逐渐失去记忆与热情。那抹清凉的幻觉浮现又泯灭,终结的时刻便到来。

她记起他的脸,明白生命巨大的缺失已无法补全,活着也就没意义。连翘用自己的方式,为凤立做完最后一件事,并在冥冥中为此偿付代价。这秘密的,余留的罪孽,由唯一知情的小九来承担。

江寄余这样疯狂,只为重忆故人的容颜,当他达成所愿,大抵离末路不远。

生之莫可奈何。

小九冰静的脸容浮出悯色,浅得不能再浅,为活着以及死去的所有人。

这神情激怒了他。

“南枝死之前,说过什么?”他突然抓起她的头发,猛力向后拉,迫使她的头朝后仰,脖颈弯折到极限。

拽到面皮紧绷,双眸向鬓扯得细长,微张开三分,是一道不为所动的细线。

瞳孔泛着瓷器的光泽,无恨无念。

“我觉得你很可怜,她也是。如果你不把她带来岭南,她和凤立都不会死。”

说完这句,小九再没过开口,只像观音一样慈悲怜悯地望着他,目光的凌迟。

他不过是想知道,秦南枝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关于他的只言片字,还有没有,念着他。

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无知无明,才是最残酷的惩罚。

留声机响起,是《La Llorona》的旋律。

“不懂爱为何物的人,小哭娘

怎会懂得如何舍己

不知那些花怎么了,小哭娘

那些长在墓园的花

风儿将它们吹动时,小哭娘

它们仿佛正在哭泣

让人心碎呀,小哭娘,小哭娘

请你把我带到河里……”

乐曲无尽盘旋,来回反复又饱含痛楚,往上再往上,升入漆黑的尖顶。风声幽咽,像山鬼夜哭,古塔是漂在洪流里的孤舟,囚着痛苦的困兽。

凡人的恐惧,是不被爱,被遗忘。她没有话留给他,意味着当世上最后一个爱他的人死去,他也就和死了没区别。

江寄余凹陷的双颊,在激动中泛起赤红。那依然是一张斯文人的脸,鲜衣怒马的生活,在眉宇间留下糜艳遗迹。

他缓缓解下腰间黑色皮带,麻木地鞭打她。一下下抽在皮肤上,发出极响亮的噼啪声,浮出紫红淤痕。

无论受到怎样的凌虐,她都不出声,像一尊无痛感的瓷器,在承受静静的浩劫。

鞭笞不紧不慢,扬起鼓点的节奏。

小九把视线落在地上,脚边有只蝉的尸体。透明双翼收拢在褐色的空壳两侧,还保持着鸣唱的姿势。它应当死去很久了,昆虫的死很干净,像一片失水的植物叶子,仅仅变得干枯脆薄。

这是它无法摆脱的本质。

夏蝉注定活不过夏天,只知烈日与风,终究看不到秋月和冬雪。若让夏虫知晓冰雪的存在,是件很残忍的事,没有比这更残忍的。

人心中滋生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渴望,超出了自身本质所能承受的界限,便要遭遇必然的死亡和离散。被无从靠近的执念折磨,被曾有过又再不可及的不甘折磨,拥有的时候人们将之称作爱情,失去便叫它宿命。

多么用力的挣扎,都会在宿命面前一败涂地。

她在顺忍地等,痛至汗如雨下。等残暴的亢奋,在力竭中消退,如那枚委顿的夏蝉,覆满被时间碾过后残败的尘埃。

他感到十分疲惫且苍老,流下一脸的泪,扔掉皮带,用双手掩住脸。仿佛有什么,在他里面死了。

小九什么都不会再说的了。如果不是绳子够紧,她会痛得从椅子上翻落。

江寄余弯下腰,目光忽然放软,仿佛透过她,可以看见另一个影子。

“你是最后一个,同她共舞的人。我曾以为,那个人会是我。”

凝成冰珠的雨雪,把群山冻住。草木却都是苍翠的,经过漫长蛰伏,蕴藏着下一轮万物蓬勃的春天。

但春天不属于他们这种人。

这样就想起南枝说过,她不喜欢总是下雨潮湿的地方。

江寄余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墙角拖出那只铁桶,放在小九面前,正压住那枚蝉尸。然后蹲下,以手托住她的足,捞起裤管,再脱去鞋袜。

鞭打只落在上半身和大腿,膝盖以下完好无损。那是一双很美的,舞者的腿。骨肉紧实匀称,肌肤细腻光洁。每一块肌肉,雕琢到丝丝入扣,在重复发力中锤炼得饱满,犹如如汁水丰盈的果实。

强悍的,尚未在岁月中衰朽的肉体,何等珍贵。

真叫人邪念横生。

足踝以下,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脚跟早已磨到没有知觉,拇指外则的骨头,棱角清晰得像根刺。蓝绿的静脉凸起,足趾微微变形,且有伤痕未愈。

藏在漂亮舞鞋下的真实。

重复大量练习的职业舞者,每两周就要换一双鞋。她会非常娴熟的自己给舞鞋缝上绑带,用粉底给白鞋上色,以混同肤色的匀称;反复敲击和按压,把它弄得软一些,正式演出之前,还要往鞋底涂上防滑胶水。

每次穿上新舞鞋,都是折磨。但适应之后的感觉会好很多。意思是,不像开始那么疼得厉害了。

江寄余颤抖的手像蛇,缠绕并滑过她的小腿,掌心是冰凉的,动作却充满渴念的灼热。那抚触并非出于亵渎的欲望,更像是一种膜拜,被无法抵抗的诱惑所煎熬。希腊神话里,受求而不得的永罚折磨的坦塔罗斯——他想成为她。

曾经,他也是一个多么卓越的舞者,舞台上的光辉如同神迹。

终于他按捺不住,以焦渴的唇贴上去。

有闷雷自心头滚过。小九不知所措,但无法摆脱钳固,身体愈发冰冷。

他很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而她的舞,完全经由他的心血成就。

当膜拜结束,便开始了另一种残酷的塑造。

江寄余捧起她的一双腿放入铁桶,半凝固的石油胶状液体,迅速淹没至膝。

沥青是不见底的深渊,柔软又邪恶。比鸦翼还黑,呛鼻的焦煤味直往天灵盖里刺,屏息也无处可避。

做这些的时候,姿态何等缓慢而静,像刚受完电击的精神病人,心脆如纸,浸入短暂的失敏的安宁。

“赌局开始。”明艳血色,再次浮上骨白的面庞,他神经质地啪啪抚掌:“别急,两个多钟头以后,沥青才会彻底凝固,你还有机会赢。”

“赢什么?”小九毛骨悚然。

“Revenge is a dish best served cold.”江寄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间,故作神秘笑道:“输了也没关系。我会把凝好的沥青,雕成莲花座,最衬观音。”(复仇这盘菜,凉了才好吃。)

那时她的一双腿脚,也会皮肉腐烂只剩白骨,永远嵌在黑色的莲台里。

留声机突然卡住,一声锐鸣后,斗室陷入沉寂。

沥青很沉,将彻骨的寒意渗进她的皮肤她的骨头缝,无孔不入,直至心肝肺腑全染黑才罢休。

小九开始挣扎,椅子在粗糙的地面摩擦,吱吱作响。

墙角的孟秋白醒了,瘦弱的四肢全是累累青紫伤痕,喉中呜呜喊不出,那胶带贴得很严实。

四目相对,小九蓦地滞住,松开两粒纽的领口,荡出一痕月光。江寄余伸出手,以尾指勾起晴水观音,再次细细端详。笑容像被热毛巾抹掉一样,瞬间从面庞消失。

他当然记得,那原是钟年年发冠上的物件。

等待总是让人觉得太漫长,回忆便趁隙而入。似灵魂脱窍,完全变成自己的旁观者。

“水头这么润的翠料,在第三世界国家,足够让很多人豁出命了。”

那些朽坏然而热烈的日子。

一千零一夜的最后一个故事,江寄余讲起他年轻时,为了弄钱,和钟兆淇去彩宝的源头国家做宝石生意。

那种炎热混乱的地方,规则经常变,也没什么底线,无所谓捞不捞过界。

除了收裸石,也包矿。短期成本不高,就是找定一个地方,谈好挖十天给多少钱,盈亏自负,挖不到也要认倒霉。水里长大的宝石,比矿井的更闪亮。有消息哪个河床出石英了,马上要和人抢。抢就是火拼,很苦,压力也大,每天睁眼闭眼就是玩儿命。

路上各个国家牌照的车都有,七扭八歪挂着,分不清真假。没有一辆新车,全是各国拉来的报废车,千疮百孔,连公交车都没有门。开起来像宇宙飞船横冲直撞,人就和猴子一样吊在上面。

动不动发生骚乱,说是枪林弹雨毫不夸张。走在外面,常有被无差别射杀的人,他们在那边待了半年多,睡觉只睡床底下,墙壁密密麻麻流弹的孔。隔三差五听到来做生意的谁谁,被抢了,被开枪打死。

生死全凭运气。随波逐流,怎么都行。他不过捡起那些经过他的人掉落的碎片,拼拼凑凑活下去。

江寄余扬起右边眉毛,湿润的唇微微闪着光,是盛在银盒子里的砒霜。

“除了菩萨保佑,想不出别的理由。哦,不过我的枪法练得很好,百米内十环必中。”

小九默默地听着。看他就像看一张人皮做的壳,口中念着神,心里供着鬼。壳子里面全被蛀成空心,没有血也没有伤口,只是空的。

“再好的赌运,也有用光的时候。”清清淡淡嗓音,有种空灵的好听。

一片微蓝的影罩住她。小九似自迷梦醒来,先缓缓转过面孔,然后才将目光自空无处收回,放到来人脸上,竟然她认出他。

“傅山海,首局还是我赢了,你原可以不必来。”江寄余狞笑,“不过你来得正好,我的故事还没讲完——”

“那么你继续。”

此方空间有限,离得那样近,小九却感觉不到他的视线。他戴着细边眼镜,薄薄的镜片泛着光,像玻璃像冰块,凝着湿冷的雾。

甚至他没有动。

沉密的雨夹雪还在下,砸在塔身的响动,仿佛千军万马正锲而不舍放箭,攻这摇摇欲坠的废城。

小九忘记了双足正被沥青凝固的痛楚,听见江寄余接着道:“宝石是好东西,除了值钱,还有很多用处。中世纪有种贵族间的谋杀,把毒药混入钻粉,涂在手套上。同仇家握手时,钻石粉末划破肌肤,留下肉眼不可见的细微伤口,毒药便渗入体内。”

“我不会同你握手。”傅山海简短地说。

“当然你不用,傅思鸣已经替你试过。你忘了,他死之前,我们见过面。他很想看看江海潮的儿子,我应该满足老人家最后的愿望。”

傅山海沉默半晌,不大确定似的,“是你,杀了他?”

“哈。”江寄余短促地笑一声,“宝石的传说那么多,原来你比较中意这种。”

半真半假的一句话,是打定主意,要他得不到落实的回答。

傅山海身形微动,刚刚挪步,江寄余像是早就猜到对面会有什么反应,立即将冰冷的枪口抬起,对准小九的眉心。

“别乱动,否则我马上打死她。”

自西边吹来的风,带着泥土腥气,鼓起他白色的衬衫黑色的外套,猎猎作响如拍打一尊石像。梳齐的黑发,此刻散乱地垂至他的眉眼前,盖过耳侧,飘忽不定地晃荡着。

小九的目光,始终只穿过跳跃的灯影望着傅山海,然而他并不看她,也不理会江寄余手上动作,只问:“你要我来,到底想做什么?”

江寄余看一眼腕表,又看了看小九,轻快道:“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她的一双腿全废,你做什么都没意思。”

再过半个钟,沥青便彻底凝固。

“我一直想同你玩个游戏。你们这些人,不是都很喜欢做选择吗?同样是一母同胞,钟年年选你,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傅思鸣就选背叛兄弟。”他掀起嘴角,轻声细语地威胁:“现在轮到你了。选叶观音,就从这里跳下去,她俩都可以平平安安全身而退。你要是选孟秋白呢——”

江寄余丢过去一把匕首。

“她是沈砚要的人,你得挖出自己一双眼睛来赔,才能把人带走。说起来,找到她真不容易。这女人很聪明,躲在你身边那么久,费了我好大功夫。”

“你要炸桥,还绑走远拓,无非为了逼我出来。你觉得我会怕死,还是怕疼?要给秦南枝报仇就赶紧,杀就杀,废话那么多!”小九瞪着他,遍体鳞伤然而头颅高昂,以一种施舍的轻蔑切齿道:“你真是条可怜虫,年姨在天上也会这么觉得。哪怕这双腿今天废在这里,都是我看你可怜赏给你的。”

江寄余怒极反笑,回身凶狠扳起她的下巴,以拇指腹摩挲眼角那颗泪痣,目光却盯住傅山海:“你和他还挺般配,是不是都觉得自己好有情义,明知是死局,真敢孤身来赴。已经是几年前的旧情人,还觉得一定会赢?急什么,他都未必选你。哭得这个样子,他又不知道,也不心疼。苗端午怎么死的,你还不清楚?是我又给了你一次机会,看他的选择会不会变,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小九被掐得下巴酸痛欲裂,一口带血的唾沫直啐在他脸上,“下三滥!是,我全家早都死光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输不起的?轮不着你来演判官!”

“被说中了?气急败坏啊?你可能是不怕死也不怕残废,你怕我证明给你看,你不过和我一样,都是弃子。”江寄余扬手摔开她的脸,顺便补上一耳光,冷笑道:“他选孟秋白,挖下来双眼我送给你一只,也算替苗端午讨还公道。”

又劲又猛的刮响,更浓郁的腥甜涌上喉头,小九咽下去也止不住恶心欲呕,发出短促的低吟。

傅山海面色顿时刷白,“江寄余,你今天但凡敢动她,别想再活着离开这座塔!”

“不对,还缺了点什么。”江寄余冷淡地挑眉,突然撕开孟秋白嘴上的胶带,“你现在可以说话了,求他啊!”

这就是江寄余的赌局。

能活,没有人会选择死吧。但活着,无疑是更残酷的刑罚,他要他夜不能寐地活,揪心断肠地活,生不如死地活。 kC+9feOq1XNtK1Zj/6M+ZKp8YIlsQ14n2z2g47hDIrlg2CRJ10iJ2ED23ixSty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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