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好静,雪白的静默铺天盖地,像个虚幻世界。
刚做完手术,护士给远绸一块手写板。小孩子学写字用的那种,拨动底端的滑钮,字迹会瞬间抹除,留下茫茫空无。
他的写字板经常空白,提早结束了一生要说的话。不过也没有什么要讲,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比如无法实现的承诺,比如他爱她。
她恨他吧。一而再的遗弃,一而再的失约。
每周两次发声练习,用扩音器,只能发出一些怪异的低音,哇啦哇啦像青蛙。
不是每只青蛙都能变回王子,他也就不肯再去。
痛但无法说,总是睡。
像一张被命运丢弃的草稿纸,哪怕抚平也毫无用处,只想静静待在垃圾桶里,腐烂。
睡去醒来,忘记了很多。忘记生命中曾出现过一张风情艳丽的脸,也忘记她用来保护这艳丽的狠毒。
出院那天,他的写字板没有带走。是太匆忙还是故意?一行浅字尚未擦去,“不平天理强支持,妄作从来是祸基。君子安贫终有道,莫教失计被人欺。”
这才是属于他的那支签吧,如今终于分明了。
君子安贫终有道,可惜他没有听。唱戏才是本分,于是上天收回他的喉嗓。
他做不成一个君子,这是他的报应,远绸想。
命运水落石出。无论折堕还是顺从,都没有用。
冬至那天,远拓接到过奇怪的电话。
呼吸那么轻,不出声的。片刻后,有指尖在彼端叩响,哒,哒,哒,电报密码一样。
然后挂掉。
连翘落叶归根,化作天真观里另一盏长明的供灯。这些年发生的事,也已交待清楚,小九动了离开九歌的念头。
远拓很意外,“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一代新人换旧人,没有哪个角儿永远不下场。”小九早就想清楚,“阿果可以带着大家继续往前走。他很好,像我们年轻的时候。”
此话一出,才惊觉老去的心情,早已像瓷器上的裂纹遍布,却无关年岁。
穿出石罅后,别有山重重。他们各自的执着,是场无止境的水中捞月,避免不了一抹清凉皎洁后,又再次幻灭的感觉。
“小时候有一首童谣,‘山的那边是海’。于是我爬上去看,不是的,山的那边还是山,我看到无穷无尽的山,现在我想下山了。”
歌唱得太大声,无法预料背景音乐什么时候突然停,会在舞台上,变成众矢之的。
远拓默然半响,“这么些年我看着你,坚持到现在不容易。”
“我没有坚持。我就是观音。”她说。
“可是——”远拓眼神一暗,“凤凰岭已经不是以前的凤凰岭了。前阵子我听说……他要炸掉风雨桥。”
“谁?!”
原观音阁废墟上,正在重建的鼓楼,改叫“明月楼”,施工不到三分之一便停止。算算时间,正是赵天仪出事的时候。同时因拖欠工程款而停工的,还有他以女儿名字命名的秋白山庄。
天仪涉及的金融违规、债务纠纷等危机,早有风声显露。外界一直传言,是其内部管理和利益分配的矛盾。
下半年,集团的合约销售金额同比下降近半,这是相当恐怖的百分比。与此同时,有息负债总额已经高达数百亿,一年内到期负债金额,远超过账面货币资金,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受限金额,这意味着天仪的财务状况存在巨大风险。
风声一经传出,引起有借贷关系的银行关注和担忧,很快便有银行发出告知函,要求天仪在规定期限内,将贷款本年度剩余应还本息金额存入监管账户,否则将有权宣布全部贷款提前到期,并追究借款人及担保人违约责任。
雪崩一旦开始,是无法停止的。即使银行也经不住这么突然的挤兑潮,所以发生了赵天仪在媒体沟通会公开下跪的一幕,恳求得到金融机构和供应商的再次信任和支持,表示将积极采取措施解决问题。
江湖上起落,面子最不重要。能忍辱负重到如此程度,他不会相信自己就此倒下。钱来钱去,不过就这么回事,想着撑过眼前难关,必有翻身余地。
但他试图解除沈砚职务的一击失败了,翁婿突然反目,更暴露出重要合伙人之间严重的分歧。一关还有一关难,双方在解除沈砚职务和公司资产、股权等分家事宜上,均未能达成一致。
接下来是股东内讧、抢公章、争资产、闹分家……狗血戏码沸沸扬扬。沈砚反手回敬,揭露赵天仪掌舵期间,存在财务造假、阴阳合同等严重涉嫌违法问题,媒体沟通会上的发言是混淆视听,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企业的商誉,对方应该对近期的负面新闻和对社会伦理底线造成的影响负责。
尾大难掉的船,都从内部腐败起,由里坏向外。最后大风大浪经不住,小沟小河容不下。谁知道呢,或许不过是有更大的力量,在借势发挥。
金融挤兑愈发加剧,风口浪尖上,赵天仪突然自杀身亡。是否“畏罪”?死人闭了口,最适合承担所有。
闹剧惨淡收场,成王败寇。
物换星移弹指间,沈砚得到了他想要的。哦,除了一个人。
他的未婚妻孟秋白下落不明。此前一直和鸣潮的傅公子走得很近,出事后便突然没了动静,音讯皆无。
那有什么关系?他会找到她,“照顾”她,赵天仪死了,他可是不负重诺的。正好表演一番老臣挥泪别旧主的神情,知恩识遇。
待尘埃初定,转眼是另一番人事。
沈砚侵吞并瓜分了天仪破产清算后的遗留,凤凰岭小镇的承建,就落到江寄余手里。
他在整件事里,又起到什么作用呢?螳螂捕蝉,黄雀永远不止一只。
莫比乌斯蛇,环环相扣。
蛇有智慧,同时代表着危险,诱惑则往往滋生于血腥的欲念。关于《查拉图斯特拉》的表演,或许并不是他真正的告别演出。
千灯小镇的原规划,改得面目全非。要让聚龙湾的高端别墅与沿江路连成片,建成一个让住户休闲的小广场,风雨桥成了最大的阻碍。
江寄余开始着手准备拆桥事宜,但一开始并不顺利。那毕竟是座古桥,三十多年前已被认定为文保建筑。
最先找到的某爆破公司,以一定要有委托书、合同手续和使用炸药涉及严重法律问题等理由,拒绝了工程承包。他只得另寻门路,不久后,又用聚龙湾旁山头的挖土方工程为诱铒,以口头协议的形式,将这棘手的工程承包出去。
唱戏的瞒不过敲锣的,经手的人多了,不可能密不透风。远拓在鼓月寨吹芦笙,队里兄弟的亲戚,就在那个工程队的工头手下开挖掘机。拆桥所需的各种机械,都由他们解决。
说起来不过是传言,没痕没影。原住民都忌惮地头蛇,不敢贸然惹祸上身,远拓打听不出更多。鸣潮怎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傅山海去了哪里?具体何时拆桥,外人统统无从知晓。
“这不是你我管得了的事。”远拓说,“或许他想逼你露面……你还是走吧,别留在凤凰岭。”
什么才可以止息他的疯狂。
小九默然。
桥还在那里,平静而提心吊胆的。远拓总觉得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买好车票,多耽一天都不行,非要亲自送她离开才安心。
临行前,小九去看过罗、冷两位师父。带着折断的戒尺,长跪不起。
“是我无能,没把他们都好好带回来。”
“人各有命,不怪你。”罗少廷抚摩她的头顶,满心酸楚。跪着的小九,和拜师那年差不多高,仿佛还是刚进戏班的小女娃,怯怯地躲在青石缸后面。才六岁,还有被命运找到,不曾长大,也不曾一去万里。
“以后要是不上台了,好好找个自己的家。”
冷师父老得身架佝偻,威严架势仍在。嗓门还是一样的大,长年被烈酒浸透,倒显出几分粗哑的温柔。大掌一挥,把她从地上拖起来。
故园的地没有被辜负,岳在山的茶园长得很好,苗端午曾照管的那片葡萄园,倒日渐荒疏了。
据说每一棵被移栽的大树,都有过半数折断的根须,留在原来的土壤里。它们保持着向上供水的姿势,枯萎死去。那些被从观音阁附近挖走的树,重新长在聚龙湾的沿江大道旁,看着枝繁叶茂,其实全是残废,只能结出怨毒的果实。
它现在叫明月楼了。明月楼高休独倚,或许永远没有完工的那天。
去机场的路很远,她拿着车票在长途车站等。
多少年了,这地方样子没变过。车来人往,尘埃漫天。
远拓一直没有来,冒出个陌生的男人,“叶小姐?”
小九茫然抬头。
男人把东西往她怀里一扔,“江先生要我把这个物归原主。”
江先生?她悚然不能动弹。
那男人却不逗留,扭头匆匆隐入人潮。
是信封里的晴水观音,让她不得不赴这场约。
早已归还给傅山海的信物,在《水月观音》首演结束后,突然出现在她的妆镜台前,用一块旧帕子裹着。
玉观音眉目如昨,流转着梦境般莹润的光。只是这个梦太脆弱,看着亮闪闪,其实是盏纸糊的灯笼。
而旧物阴魂不散,她的前尘,自认出它开始,一一浮出。世间与她的缠绊,全从那观音三分眯萋的眼眸内,幽幽浮现。其中多少轮春花秋月,多少番憔悴支离,全都清楚明了。
回不去的来处,只剩下这了。
她便拿起来,依旧挂在颈间。怀中的玉,心口的魂。
重过风雨桥那晚,被远拓狠狠拽下,扣在掌心质问。
他还来不及还给她,玉佩就落入江寄余之手。那么远拓……
躲不过的,那命定的际会。
从来上山容易下山难。
天真观逐年修葺完善,山上的宝塔也不再住人。寒冬腊月,更没什么人往山上跑。杂草枯枝遍地斜横,隐没了小径。
很痛。醒来的时候头很痛,冷汗浸得后颈酸沉且凉,被重击过后的余震犹在。
小九被绑牢在一架官帽椅上,黄花梨四出头,烟青云锦袱,秋香色腰枕……衬得铁灰沉沉石壁,似穿越时空的古怪布景,不知要用来演什么戏。
双臂反缚,她无法动弹分毫,举目打量四周。宝塔第六层,本是间空室,十几平见方。除了这把椅子,另有竹制小几、矮凳各一张。一部半旧留声机,一盏烧煤油的绿玻璃马灯。边上放着及膝高的绿漆铁桶,散发刺鼻气味。
疯王的隐秘国度,凌乱又有序,很突兀又用心的布置,充满神经质的斑斓。满得不能再满,快要溢出的拥挤。
这么逼仄的空间,竟还塞下一个人——不是远拓,是个仍在昏迷中的女孩子。
塔壁的小窗已被砸开,拓得至少有两人宽,变成整面敞开的豁口。砖石断面颜色鲜艳刺目,显然刚破损不久。
极远处,楼寨亮起零星的灯,跃动的是火光。是哪户人家正围在火塘边取暖,长久安宁日子,已经遥不可及了。
六瓴古塔外,黝暗的山影交叠,夜黑风烈冻雨骤,潮湿的风挟着雨点往里灌。那女孩被捆着扔进角落,蜷在地上,半身都被捎进来的雨水浇透。
宝蓝缎鞋上的方头钻扣失落一只,衣衫污糟不堪。风不时吹起乱发,露出紧闭的双目,面孔微焦而紫白,下半张脸用胶带封了口。
马灯飘忽不定的光线里,小九认出她,赵天仪的女儿。
夜幕里蓝光劈下,寂静凛冽,是无声的闪电,照亮那幅卷轴。
张月樵所画,白衣观音渡江图。
小九视线一顿,不由自主被吸引住。
暌违已久的旧像。裱框发黄,笔触轻灵的衣袂,线条愈显缥缈,烟青的波浪几要融入茫茫石壁。
依旧是三分侧脸,眉目眯萋低垂,乘一苇渡江,拂浪远去。
那年冬至,他们在塔里烧火过节,画像前清唱白蛇传,如今既无茱萸亦无故人。远拓终身背负他隐秘的疤痕,弦索中心灰意冷,凤立和连翘变成道观里两盏灯,许仙终究辜负了白蛇,远绸如流星闪逝,不知所踪。
而观音被人心的欲念拉扯,一再落下神台,受困于高塔。
张月樵说,世间有情则生无常。
从小九记事起,无量塔里就挂着这张画。岁月如何颠连,画中观音从不曾真正回首一顾,辨不清容颜。
观音原是道门真仙,元始天尊的十二门人之一,尊称为“慈航普渡圆通自在天尊”,又叫慈航大真人观世音。
慈航者,苦海中以悲悯救渡之意;观世音,有无量眼,观世之能看尽万相苦。有菩提耳,广闻红尘音声。奈何世间众生多苦,无明之苦皆由心生,是前尘栽种的因,所得的果。罪孽业力太深,观音纵有千臂千手,亦难将世人从苦海中尽渡。或许正因如此,她始终闭目,不忍不看。
小九目不能合地看了太久,眼皮沉重,热热地干涩发痛。
然后她听到阴影深处,有人轻快地笑一下。
石阶尽头,男人抱臂而倚,身姿依旧风流修长。他沉沉地压低声音:“久别重逢了,叶观音。”
要发生的总要发生。小九不得不用力闭一回眼睛,重再睁开,好看得更清楚些。
她嗓子发干,艰难地,从口中咽下一个尘封的名字,说:“我该叫你江寄余,还是江潮生。”
“那不重要。秦南枝死以后,江寄余也就不存在。很奇怪,我记不住她的脸了,不过我想,有些事情还没完。”
记得她舞中的足尖,挟烟的细白手指,记得她的发,她颈项的弧度,她挺直单薄脊背,她深陷的锁骨,她的眼眉,她睡梦中的鼻梁……却唯独不能记得她的脸。
他缓缓走近,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望向那幅画,目带缱绻。
“她死,是她的报应。”小九对这件事无愧悔,顿时明白,他究竟所为何来,无非冤冤相报。
“我知道你喜欢这幅画,特意从塔底取来。很应景不是吗?人在菩萨面前,不容易说假话。”江寄余自嘲的,微微笑了一笑,语调如怨如慕如叹息:“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我们会知道神仙不存在,我们相信的很多东西都不存在……观音也不存在。到底是报应,还是你?小观音?”
她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垂目转过脸去,和那画上的观音一样冷静,“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就是她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