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的噩梦,总是躲躲藏藏。
床底下、衣橱里、阁楼储藏间……到处找地方把自己塞进去。只想躲起来,不要被任何人找到,不要被发现。
还有各种酒店,冰冷奢华,巨大如同迷宫,与世隔绝。旋转楼梯如同深渊,猩红地毯在脚下无尽延伸。要么衣不蔽体,要么找不到鞋,慌慌张张沿着长廊奔跑,尝试去推每一扇门,仿佛身后有恶鬼追逐。
花花绿绿钞票漫天撒,床上、地上、浮满冰块的浴缸里……到处都是。雪茄浓郁的烟气喷在脸上,好臭。
跑啊跑得快断气,找不到大厅的出口。却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狐疑地挡住路。她心里满是绝望,把揉皱的纸币一股脑塞进那人手里,哭着乞求:“我把这些钱都给你,你当没见过我,放我走……”
原来噩梦做多了,会成真。
沈砚挟她而去,以赵天仪的名义,然而她从那晚过后,再也没见过他。
是生气?还是没想好该如何处置?或牵绊于诸事繁杂,还腾不出手对背叛的女人施以惩罚。她没那么重要,对谁都是。
苦心策划的潜逃,以为天衣无缝,只一日一夜便仓促结束,变得幼稚可笑。
而男主角从头到尾未到场。
重被关回那栋锦绣香软的房子,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与远绸的双栖之盟,幽期密会,只是她心怀不甘的,不可理喻的梦。
渐渐察觉不对。
无法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情况一定比她以为的,还要糟。
爱毕竟是缥缈之物,充满谎言和不由衷。中间也许经过复杂的权衡与摇摆,无论多曲折,结果都一样。
没有可信可靠的人,她惨败在一场荒淫的痴心妄想里。
沈砚问她话,一概摇头沉默。
怕是真怕,但也没有很怕。真奇怪,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只像拍电影,不觉得耻辱不堪或怎样。做什么也好,要活着,不过想熬到最后,至少,亲耳听到那切肤的答案。
他为什么没有来。
“赵先生临走前,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连翘蜷在沙发角落,睁开一双空茫无知的大眼睛,泪水扑簌簌滚落。
“没有……我什么都不敢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沈先生,你帮我求求情好不好?求他原谅我一时糊涂,我知道错了……”
“少他妈装疯卖傻!”沈砚一耳光把她扇到地上,再揪住领口提溜起来,迫使她惊恐的脸正对着他。
很标志的一张脸,双颊湿润而透红,连稍微张开眼的力气也没有。
脸上痒痒的,咝咝的蛇信舔舐着,腥湿滑腻。
沈砚如兽的呼吸,在耳边咻咻。
他接收了赵天仪的禁脔,这比情欲本身带来的欢愉更令人激奋。
夜深沉,影绰的灯火,充盈了海上迷城的血管,芳菲旖旎。
天还亮不亮都无所谓,光阴全无意义。
连翘如此柔怯驯顺,把自前一个男人身上学来的媚惑手段,全数用来取悦新的靠山。
不听话待怎样,被丢进公海喂鲨鱼么。半生辗转在不同屋檐下,她太晓得怎样用好看的姿态,低头。
一段日子之后……
实在逼问不出什么,沈砚的心渐渐淡了,戒备也松懈些。
不过是个女人。且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旧大佬倒下,新人物崛起,他正忙着适应新的身份,接纳四面八方殷勤的倚靠。长久的谋划,一朝得偿所愿,码头务必扎牢。
连翘整日喝得醉醺醺模样,心里是清醒的。
终于设法跑掉。
什么都来不及带,除了那两截断掉的戒尺。
天不绝人,幸得还能找到小九。
到底被“禁锢”了多久?
逃出生天,但觉人间流年偷换,空气异常地凋寒。
曾轰轰烈烈的,都成了旧闻,震荡渐平,才被她从各种花边余料里翻找出来。
“合伙人反目,金融机构挤兑”、“董事长公开下跪,股东内讧与生死迷局”、“天仪破产清算,巨擘陨落的背后”、“负债百亿,太平盛世的弃子”、“金融违规和债务纠纷,引爆借贷挤兑潮”……
目不暇接,何止狂澜已倒。
但赵天仪会自杀?连翘不信。
和远绸错失的约,其中是否也有他的手笔?她亦无从得知。
能被看到的,就是这样了。
都不是她能追究的事。再锥心滴血,握拳透爪,对赵天仪、对沈砚,甚至楚宝嬛,她都没有恨的能耐。
有些消息被刻意地封锁掉,再过很久很久,也许永远不会被揭发。浮华世界,自有不为寻常人所知的规则与力量。
总之他没能东山再起,带着半生传奇,葬身“海上”。
时势造英雄,也败英雄。落败的那个,迅速被淡忘。
韦远绸呢?他不是淡去,是彻底销声匿迹。
整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一样,连边边角角都寻不着痕影。
连翘想,她再也没机会亲口问出那句话。不是“你为什么没有来”,而是,“你还好吗”。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摩天轮呢。
——其实我也是。
那一刻是真的,就是真的了。
苒苒物华休。
深夜的泳池边,连翘与小九并排而坐,双足探入池水,撩起清亮水花。
场馆空荡,寂然有回声。
连翘拨弄手腕的绞丝银镯子,把它取下,指指小九腕上的黑皮筋,“换我戴一会儿。”
“想凤立了?”
“嗯。”
“我也想他。”小九低道:“不知道远拓现在怎样,或许能有远绸的消息。”
“有没有,都不重要。那天在机场,我试图从很多人里找到他,看啊看得眼睛都花掉。突然发现……我不记得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彻底想不起来了。”
连翘有种强烈的直觉,韦远绸这个人,将彻底从她的生命里隐没。
长日多么长。
而她此生,都不会去到玻璃之城穆拉诺。
玻璃中的黄金,也还是玻璃,脆弱易碎,如何能安放尘世里缠绕着种种执妄的心。
“让我再试一次好不好?我答应你,回凤凰岭找远拓。”连翘垂着头,寥落地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成过一件像样的事。”
唱戏戏台倒,跳舞跳不好。拍电影就不温不火,被心爱的男人几次三番遗弃,连私奔都半道崩卒,闹得像个笑话。
小九很犹豫。
水下舞专业要求太高,对连翘来说,无论如何都很勉强。
三米深池内,一旦出现意外,救援必须在20秒内完成。快入冬了,水下的温度每低一度,体感相当于陆地降温五度。
中秋过后是重阳,重要演出在即,扮演鲛女的吉吉瓦尔,突然爆发水源性荨麻疹。这种病不能接触非蒸馏水,甚至不能哭,泪水中的盐分,都会让皮肤非常疼痛。
能完成整场《水月观音》的成员,本就不多,没有AB角可换。每个人对呼吸设备、闭气深潜的操控力都不同,不同位置的经验,也无法互通。
谁肯冒这个风险呢?一时之间,找不到能替代瓦尔的舞者。除非调整舞码,去掉鲛女的角色,意味着整个故事、节奏、动作都要改变,全员重新磨合。
连翘自幼水性过人,闭气时长能接近两分钟。然而她没有操作循环呼吸器的资质,只跟着团队训练了很短的时间,从未真正潜入过水下舞台进行表演。
但她坚持要这么做。
镜前眉目端好,由她亲自描画。
那天的连翘很美,面庞如月亮般冷静而诱惑。颈间璎珞项圈所镶嵌的主石,是来自穆拉诺的Rosso Rubino。著名的“血红玻璃”,按秘密的配方,搀入黄金才能制成,价值不逊于真正的红宝石。与之相伴的古老血腥的传说,让它更显神秘珍贵。
在穆拉诺,每间玻璃作坊的秘法都不一样。而关于宝石的故事,总是这样的,无非说它来自中世纪欧洲某个古堡某座皇宫,流转于贵族间的权斗与情杀。谁的泪若泣血,凝成宝光殊色,宝石从此染上诅咒,得到它的人都将承受极大的幸运和不祥;搀入铜或钴制成的蓝水晶玻璃,是威尼斯大瘟疫时期,鬼魂从月光里炼出的结晶……之类。
妆成芙蓉面,她那样轻轻笑着,脸色单纯晴朗,仿佛小回十字头年纪,不知人生有阴影。
关于命运与决定,像叔本华那句可怕的话,“要发生的必然激烈地发生。”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小九一直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个意外。
最后的几秒,连翘究竟看到什么,竟让她忘记求救,最后的容颜还凝固着奇异的微笑。
身体是最初存在的感觉,也是羞耻之源。
为所有不能解释的,无法融合的,所能为的和不能为的。
懂得羞耻的美丽,就懂得如何演绎华美的悲剧,比如演一只丑鸭子在扮演天鹅时,分明知道自己是丑鸭子。
她用Hookah呼吸器,交替自由闭气。从头到尾很顺利。
白鸟幽浮于天地,蓝鲸默潜于海渊。水的深与浅,光明与寂灭。
太阳铜鼓如同巨大的落日。
所有重量都那么轻,这样她就在一个可以忘记时间的位置,找到一个适合告别的姿势。
无关爱,或希冀的遥远,她在这幻象的破灭中,清楚看见自己的滑稽。
回首从前,冤魂般恋恋不忘前尘。原来一无所得,一事无成,有或没有都一样。
上浮、下潜,无论是否情愿,都被强大的静默拖曳着。
静默是,长久承受而无法开口。
失重的轻微眩晕,像沈砚把致幻药片强灌入喉,周身腾起羽毛般轻盈的感觉,胸腔烧灼如火。清凉的金钗石斛汁液,当水来喝,能缓解毒性。可以让你死得晚一点,他说。
外面还是好的,心肠肺腑都败坏掉,漂亮的躯壳,败絮其中。
早晚或都没什么区别。自最黑暗的境地醒来,一次又一次,都还没有死。她深恨这滑稽,深恨时间的欺哄,岁月的作弄,深恨命运中重复的叛离,怎么都赌不赢。
那么静,演出已经结束了。
掌声似潮信的往来。
一束很亮的光自头顶落下,她潜得太深,仰头看时,迷蒙如山峦半遮的月。
鼓点渐远去,耳畔有胡琴和戏腔悠悠响起——“睇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娇啊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听了好久,人都痴了,她才恍然,是《客途秋恨》。离别的夜晚,远拓唱给她的。在昏暗的山路上走,有他的嗓伴着,就不害怕。
如果人生能像一部电影,把糟糕不忍睹的部分全剪掉,只留下最好的……她还在凤凰岭、琴台镇、多耶广场、粉溪、荣华楼、后山的茶园。她还是乡镇戏台上,最受欢迎的花旦。
故土的热情与勇敢,原来已经与她无关。大梦初醒,其实剪掉的是她如花朵般的岁月,她最好的日子。
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记起远绸的脸。
两个有着好看皮囊的小玩具,一对奢侈的废物,无用的摆设,多余的边角料。玩对方也玩自己,被玩就是存在的方式。除此之外,他们做不了别的事,总是做错,总是输。
连翘记起了他的脸,以及所有的破碎与缺失,卑微与艰难,负重与失望。
生命中最后一场表演完成了,她的生命也就没意思。
裙子上的飘带缠住呼吸管,透明软管在渐次熄灭的灯光下脱落。
鲛女十分坚定,双臂交叉合拢在胸前,如同石像,向着深池的底部缓慢下沉。
海藻长发在身周浮荡,石像闭目垂首,微挽起的嘴角,似有蝴蝶停驻。
孤心已决。以盟誓姿态,结下地老天荒的契约。
所有人游回水面,幕布都合拢了,才发现连翘没有上来。
那颗猩红美丽的玻璃宝石,还在她苍白的胸口闪烁,一颗冰冷的,仍虚假跃动的心脏。
像个诅咒——极大的幸运和不祥。
穆拉诺玻璃,在古希腊语里被称为“arete”,是卓越的意思。
她用这种方式,抵达了“卓越”。
小九带连翘的骨灰回凤凰岭,过风雨桥,践他们少年的约。
琴台镇十年都不下一场雪,唯独在她回来的那天,风雪相迎。
连翘的遗言是个梦。
演出前一晚,她说她梦见故乡的山。山脚下有座亭子,叫“故人亭”。漫山遍野,插着好大一片香,静静燃着,明灭闪烁。有山风吹过,能听见香灰垂落的声音。
很奇怪,凤凰岭其实没有这样的凉亭。她在梦里琢磨它是什么意思,想不太明白,但觉心里很安宁。
生命中出现过的所有人,都只能互相陪伴一程。
他们就留在这里了。
她也停在她选好的地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往后的路,还要各自走下去。
连翘寄回故乡的戏衣,要随她一起落葬。
壮锦荷包里,掉出一把银光闪闪的保险柜钥匙。
关于连翘的溺亡,知情者唯有小九和远拓,他们决定为她守口如瓶。
事情处理得很低调,不曾公开宣扬。连翘不是凤立,不需要成为一个“在舞台上献祭生命的舞者”,然后被窥探生前种种经历,被潮水般的议论打扰。
冬雨洗得漫山青。墓碑前,远拓重操胡琴,只为她抑扬。
“有缘造物自安排,休叹无缘事不谐。此际好听琴瑟韵,莫教夜雨滴空阶。”
连翘的签语,应在此地。
让她静默地走,如同她的来。
如何理解静默?
割断声带失去他的声音后,远绸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是生命来到了不得不戛然停止的节点,又不得不承担。
事故发生在离岛无人海域。凌晨时段,鲜血瞬间染红海水。
当时他正进行滑浪板特写镜头的试拍。原本不是风高浪急的天气,但海浪变化莫测,致使平衡失控。
动作指导和应急救援人员,都是没合作过的陌生团队。那也没什么,论武戏底子,还有谁比得过练童子功的武生,怎会轻易从滑浪板上跌落。
黑暗中的一击来得太突然。
来不及看清是谁,他已翻身落海。脖颈、下巴和脸颊,被滑浪板尖锐的边沿割开,绕颈一周,裂口狰狞。从喉咙的一边到另一边,斩杀一只鸡那样,割开。
尖锐的礁石卡住右腿,剧烈地痛,矫健身手全用不上。
据说医疗组花了近二十分钟才止住血。
在他最清醒的一刻,心头只念,要活着。是为连翘的,她还在等他。
当然他活下来。
割掉声带,就变成一个没有声音,也没有脸的人。如果连翘知道,她又能怎样呢。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或许某天她会忘记他的脸,或许不会,那么她就只记得他最光彩的岁月。黛绿年华,音容宛在。
膝骨永久性损伤,从此走路也要瘸着。乌龙绞柱?想都不要想了。
他再不曾照镜,认不出镜中那张滑稽的面孔是谁。翻开皮肉的伤口,从下巴延至耳根,像咧着半边嘴,永远在笑。
红色疤痕是血肉凝成的油彩,和那天马戏团门口的小丑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