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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覆水再收岂满杯

平行时空里的太守公子时廷芳,多像黄粱梦里的书生。

什么都留他不住。他要赶考入仕,金榜花烛,经过一世荣华,得偿功名利禄……梦醒后便幡然了悟。而她还是那个不够狠毒的,做不成厉害妖精的水母娘娘。

如今换成连翘,想方设法逃离水晶宫,去往世上最美的玻璃岛。

Murano(穆拉诺岛)位于威尼斯北部海域,威尼塔潟湖中。名义上是岛,其实是群岛,岛与岛之间由桥梁相连。原本是个捕鱼和产食盐的商港,自13世纪起,成为威尼斯的玻璃制造中心。

岛上宫殿林立,其中最著名的,是12世纪拜占庭风格的圣玛丽亚及圣多那托教堂。

穆拉诺玻璃有着辉煌的历史,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称雄欧洲。

早在14世纪以前,玻璃工匠就是穆拉诺岛上的显赫公民,被允许佩剑,并享有豁免权,他们的女儿可以嫁入威尼斯豪门。16世纪初,玻璃师将原本无色透明的玻璃,按一定配方制造出颜色鲜艳的玻璃,并精益求精,掌握了将多层不同色玻璃融塑成混色玻璃的技术。水晶玻璃、彩釉玻璃、金丝玻璃、金红混色螺纹玻璃、多彩玻璃、乳白玻璃和仿宝石璃……举世闻名至今。

真是个童话般的国度。

连翘轻轻摇晃手上的Millefiori酒杯。它就是来自穆拉诺的“千花玻璃”,将不同颜色的玻璃棒组合切割,拼成花卉状的截面图案。

水晶灯折射出千花剔透的影,映在她脸上,幻化出比太阳还迷惑温暖的光彩,太斑斓,艳得几近有毒。

酒液波心如琥珀漩涡,酒不醉人,浇灌出无边的罪恶的快感。有谁知一杯酒要几蒸几酿多少煎熬,才榨出涓滴精华;一滴松脂,要在黑暗的地底埋藏多少年,海也枯石也烂,才凝成琥珀。

她却酿成了。

被偷取的明珠物归原主,千花玻璃盏,好盛放她失落无着的心。

只需再忍耐月余,便要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去。

楚宝嬛也备好酒菜,家中铺陈精致席面。是私宴,只有她和远绸。

说要提前过中秋,顺便庆祝。

庆祝什么?远绸木着一张脸。

直到听见她淡声宣布,虚惊一场,没有孩子,他心头悬着的巨石才咕咚落地。

幸好没有。万一是真,该如何面对?他还没想好怎么同她摊牌,为此苦恼不已。绝境低谷里,楚宝嬛拉过他一把。承蒙她瞧得上,肯这样低就,不是没有情义的。一走了之太恶劣,但留下来做一个柴米油盐的丈夫和父亲,他清楚自己并不愿意——不是和她。

爱的来去真奇怪,一阵风似,没有就没有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回来。

“还有个好消息,猜猜是什么?”她巧笑倩兮,妩媚如猫。

远绸不耐烦打哑谜,“哪猜得中?有话直说吧。”

当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失去兴致,最明显的感受就是按捺不住的厌烦,不想听不想看,连呼吸都嫌吵。

她当然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遂将表情和语气放得更软更妥帖,一双猫儿眼犹在笑,“我想通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也难保永不栽跟头,幸灾乐祸没意思——那毕竟是你师姐。”

梯子递得这样低,不顺坡下就太不识抬举。他也投桃报李,举杯好生敬她:“我知道你向来通情达理。”

仰头把酒吞掉。她又道:“你喜欢拍戏,就继续拍咯。又没过气,正是攒劲的好辰光。”

回身拿出一份文件递予他。

“反正《人面桃花》栽定了,不如试试新机会。武戏多,是你的老本行。”

一看试镜时间,远绸脱口道:“这么急?”

“又不是马上进组。看看是跟谁合作,机会难得,多少人盯着,过了这村没这店。”她疑惑打量,“啥事体抽不开身?我机票都定好了。”

“没。”远绸定住神,只怕引她怀疑,“你安排吧。”

速去速回,也还来得及。

“这就对了。”楚宝嬛俯下那张被酒意薰得艳丽无匹的脸,在他额角亲一记,“明星是人人想当就能当的么?”

不知讽刺谁。

酒也不曾喝尽,他推说头疼,佳肴未动几筷,起身自去收拾行李。

“还不睡?”

午夜将过,楚宝嬛换上她无风起浪的睡袍,敲开书房门。

远绸丝毫没有要让她进来的意思,“你先休息,我写完信就睡。”

余光往里暼,窗大开着,书桌上摊开一页纸,边角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好吧。”她不勉强,只道:“别太晚。”

没等她彻底转身,门已合上。

玻璃一样脆的笑容,在唇边无声碎成渣,薄而利。

远绸回到桌前,钢笔握在手,迟迟未能划出只言片字。他向来有写家书的习惯,和凤立一样,从小养成的。电子讯息无比便利的时代,仍要把心情落在白纸黑字上,方才踏实。写了也未必寄出,秘密越积越多。

辗转思量,落笔道:

“远拓,见字如晤,甚念。

犹记风雨桥约期渐近,实不胜欷歔。故人各有际遇,得失一线之间,皆在时也命也。望数历历浮沉,苦闷愈深无从排遣,可与人言者无二三。萃乐堂离散至今,已失凤立——”写来写去,不得不咬牙提到连翘,“错不在她一人,只怪造化作弄,下笔难尽——”

是少年时写戏曲人物小传的笔触,他也不会别的。师父教他们,如何理解自己要演的角色,莫过于用其口吻写信。谁将在现世重蹈他们的命运?故纸堆里扒拉出来的腔调,远古的魂儿藏进戏文,故作高深,叩问亦不言声。

远拓惯爱东拉西扯,填句凑数;小九总是写得最少,观音无心;凤立的字最漂亮,佯佯挥洒间,常泪透纸背;连翘只偏爱一切花好月圆结局,不耐烦写那流水无情惨惨戚戚……

再回首已是戏中人。

好艰难,终于剖陈心迹。

仔细叠齐,封口,依旧锁进保险柜。

处心积虑背叛的铁证,埋在永不出升天的暗处。

他不知道,这封信再无机会寄出。

是约好的那一天。

很普通的日子,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连翘早早等在机场。

人来人往,行色匆忙,都不是他。

晌午电话仍打不通,是他们单独联系的号码。她有些烦躁,不停看日期时间,确定没弄错呀。

再过三天,就是中秋了。

好像从出生那天起,就在等这场团圆。

天色渐晚,身边的旅客换了一波又一波,飞往威尼斯最末一趟航班腾空而去,带走渺茫的希望。

连翘整天水米未进,疲倦地瘫坐在椅子上,呼吸也提不起力气。

深蓝夜色中的停机坪,荒凉如海。

远绸不会失信,这次绝不会。她完全地信任,只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状况。被楚宝嬛发现绊住了?还是……

想起出逃前几日,赵天仪来看过她一次。

幽灵般憔悴的身影,脚步轻悄无声。

但连翘仍察觉了。酝酿着叛逃的人,时刻心神不属,总是过分警惕。

“在忙什么?”他自身后问。

“哎呀,吓死人!”

她装作受惊,嗔怪地瞪他一眼,手中仍不停。

从萃乐堂带出来的几件戏衣,重新洗熨清爽,悬挂于架上。她爱怜地抚摩它们,天衣如画,金银丝绣的料子沙沙响。

他挑起一边袖子,“这件,倒从没见你穿过。”

“十几岁时的衣裳。留着是个念想,不会再穿的了。”

水母娘娘的前生已尽。

她要把从不离身的戏衣,统统寄回岭南。留在罗师父身边最好,另一种形式的削骨还父。

除了要紧证件,几样便于携藏的珠宝金器,什么都不打算带。这满屋繁艳的琐碎,管它价值几何,由它七零八落,兀自烟消云散。

连行李都不必收拾,便无破绽可露。

赵天仪随意一坐,游目四顾。

屋子很整齐,有种毫无生气的干净,到处都是主人疏于布置的敷衍。窗下一盆半残的天竺葵,将败未败,红花陈腐如旧血。她以前连花瓶摆放的角度都要挑剔,如今心思不知飞去哪里。

“今天想喝什么酒?”连翘殷勤如旧,探头过来问。

“不要酒。”他揉一揉枯涩的眉心,“随便弄点什么吧,我饿了。”

“煮碗面给你吃?还是小馄饨?”

“都可以。”

她便替他做主,很快调弄出一碗面,热腾腾地端上桌。

很素,汤色清白,连颗葱也无。浇头不过几片碧绿菜叶子,一撮金黄笋丝。

岭南的做法,玉白笋切细丝,山泉水浸泡,令它微酵发酸。

他埋头吃得心无旁骛,额间冒出热汗,人也松快不少。

“你慢点。”连翘陪坐在侧,支颐望着,“又没人和你抢。”

无论眼前的男人是否落难,相对一日,且尽一日的本分。

他含糊地“唔”一声。吞咽间,心头涌过复杂难言的况味。

连翘是他有过的女人里,最不像情人的一个。

世间滋味,由繁至简。多少珍馐名酿穿肠过,末了绕回到这碗家常的汤面上。

原本不相干的,偶然遇上了。多么像百姓人家夫妻,有瓦遮头,餐饭饱腹,也是一生。稍转念,忍不住自嘲,若他不是赵天仪,哪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陪他过粗茶淡饭寻常日子?她肯跟他个穷酸暮气的老头?图啥?又不是拍电影。

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古来皆如此。各取所需之外,讨要更多,都是拎勿清,自取其辱罢了。人情的来去无非就是这么回事,他很明白。

还有多少精力卷土重来?人陡地疲沓下去,像被熬干了的药罐,冒着焦糊的苦气。

四面楚歌催逼,但他强自抖擞着,不肯透露半点风声。

要留住这令人贪恋的片刻温存,把外头的风刀霜剑,且避一阵。

刚放下筷箸,她又泡出一盏六堡茶。

澄红暖热的茶汤,有微妙的苦,像隐晦心事。

他呷一口,不大喝得惯。闲闲道:“想家乡了?”

连翘很慢地摇首,低道:“太远了。在哪里安身立命,哪里就是家乡。”

心里只念着,远。回不去的。

“你还是回香港待着,这边杂七杂八的事太多,乱糟糟的。”

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来到这陌生的地方,跟着他也有不是一朝一夕了。纵时移世易,眼前这小女人,一方小小的天地,总还有办法留得住。

连翘温顺地应了,“好。”

眼睛扑闪着,什么也不问。他的事,她向来不打听。

不愿让他从神情里扒出处心积虑的痕迹,她绕到躺椅后,手指轻轻按上太阳穴,熟稔地揉摁着,“别说话,闭上眼睛养养神。”

赵天仪眉间一跳,暗自忖度,她知道多少?

“最近有点累,忙得顾不过来,委屈你。等我料理完,再补偿吧。”

长夜昏沉,他甚至不肯亮灯,疲惫到难以面对任何光彩,只会映衬出他的沦落和仓皇。

连翘心一软,内疚便涌上来。他还不知道,她已决意背弃。

于是她反过来安慰他了,缓缓道:“赵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什么事也难不倒的。”

一个浪头打下来,下一个浪头再托上去,难道他赵某人没见识过?还没到最后,也许不至于那么糟。得过且过,明日的事,也要等过了今朝。

“你真这么觉得?”

他仰头对着她的脸,颠倒的相对。一双熬至发红的眼,依旧精光含藏,痛楚而威严。

连翘看他的眼睛,不闪不避,认真道:“是。一定可以。”

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到底他没亏待过她。

在这身前身后两茫茫的时刻,铺天盖地都是她的目光。仿佛漆黑中微茫的火光一闪,落在体内某个隐蔽的角落。

怅然的叹息过后,他靠在躺椅上,昏沉入梦。

连翘捋顺他凌乱的鬓发,想去拿张毯子,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

很紧,眼睛仍闭着,眉头蹙拧,在梦中也不放她离开。

连翘酸楚地由他攥着,绕回到身前,拣只靠垫扔在地,依偎向膝头。

一动不动,守着这失意的,迟暮的霸王。

无寐寒宵漏永。

次日赵天仪交给她一样东西,着一并带去港岛。

连翘不明所以,“什么啊?神神秘秘……”

“现在不要看。以后——”他按住她的手,“你最想打开的时候,就是最需要它的时候,再打开。”

锦衣玉食,呵护抬举,都不算什么的,一时的风光罢了。

给退路才是真正的担待。

而她在计划着卑鄙的破茧,执意远走高飞不肯回头。有那么一瞬,错觉自己要哭出声来,然而终究没有。

那黑色皮质的袋子,方砖大小,沉甸甸。但觉它危险又烫手,不知搁去哪里好。

次日大早,连翘匆匆到银行开了只保险箱,将东西存入。钥匙当然不敢带在身边,思来想去,暂且如此权宜。

赵天仪想必没有察觉她的异动,否则不会有这番安排。

可远绸为何迟迟都不出现?

烦躁不安中,眼前闪过一个影儿。

身量高高大大,很眼熟。

是个男人,着黑衫长裤,架副硕大太阳镜,正一步步朝她走近。

耳边忽然响起那句,“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连翘寒毛乍立,抓起手袋慌不择路地跑。

机场太大,人又太多,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又能跑多远。

不知被谁的行李箱撞了腿,她重重摔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一双黑色的鞋凑到眼前。

“连小姐很怕我吗?”沈砚笑眯眯,气定神闲扳起她的脸,“姓韦的不会来了。赵先生要我带你回去。” 8PgLfLVae4W4Hada3sXTUCK1Keyn9/YMPhm3ToLbm43/miKBYg2RC749qZqzH4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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