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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何如明月自由人

还好不是真的。

门轻轻掩上的瞬间,楚宝嬛有种失望的庆幸。

真要有孩子,被动的是自己。用这种事留下一个男人,后半辈子抬不起头。再罔顾自尊,也没到这地步。

用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假的生命,立即试探出男人的模棱两可。

太危险了。

越想越可疑,他心里一定有鬼。

竟开口要她等?等他摇摆的心,选择定在哪一头,等他用从她手中得到的一切,反过来庇护她的对头?那土包子算什么东西,巴不得姓赵的把她转着圈儿的卖了填债才好!

楚宝嬛妒火灼灼,各种猜测和不忿,令血液也沸腾了,烧出暗绿毒汁。

满脑子都是凭什么凭什么。连翘那贱货比她矜贵在哪里?她遭受过的,何以她就不用。远绸真是贱骨头,不记吃只记打,谁打得他狠他惦记谁。没怎么着呢,巴心巴肺地着急,旁人躲还来不及的麻烦,他倒好,豁出去也要猫嘴里挖泥鳅。

不不不,她不是那个干坐着等的傻子。回首半生,什么都是主动争抢来的,哪怕抢到手再扔,不能先丢了架势。

蚌不会随便撬开,成色好个头大的,要先捡出来——赌珠。和赌玉一样,只凭运气。开壳的一瞬间,才决定身价几何。

未尝不是个苦心孤诣的赌局,她要看他下什么注。

远绸逃脱那温柔乡,顿觉浑身轻松。

时间还早,他挣到难得的一点自由,连呼吸也畅快。

今年天气很怪,前阵子还热得紧,一夜间入了秋,梧桐叶子纷纷飘落。

炎凉总是不由人。

光彩和沦落都太快,起来倒下,天天都发生着,快到不知所措。

念及此,他更加急了步子。

连翘还不知情,一定要告诉她,让她自保。

能找到她,其实很不容易,至少公开的门径不可以,稍添油加醋就是“忘恩负义狗男女”。毕竟他们各自都是别人的人,并非自由身。

世界的繁华与残酷从来如此,需要他们这样的“小玩具”扮演特定角色,否则多冷清。为所欲为的乐趣之一,就是拥有许多别人的儿女,看他们像夺食的锦鲤,终日惶惶仍竭尽所能扑腾取悦。

肯见这一面,她必然也担了干系的。

远绸不知道她为什么挑这地方。

西南郊外,车子开过来大老远,游乐园?

连翘早已在门口等他。

乍看差点没认出来,站在树荫底下的连翘,朴素得像个学生义工。穿卡通T恤和工装背带裤,戴一顶白色棒球棒,包也不拎,双手插在兜里。

不年不节的,也到处都是人。

摘下口罩和墨镜的刹那,远绸还很紧张,“万一被被偷拍……”

她很同情地看着他:“个么你走好了呀。”

观光车摇晃驶过,来不及多想,他俩身不由己,被人潮裹挟着挤上去。

摩肩接踵,一阵乱哄哄,各人坐定,都忙着拍沿途风光。

没人有空闲把明星给认出来。

一站一停,路过植物园区,射击体验馆、流动马戏团帐篷……终点是儿童游乐场。

手舞足蹈的小丑在外招徕观众,金线刺绣的戏服,肩膀处已崩开脱线。他吹出的肥皂泡泡,在光线下折射出七彩虹晕,最前排的小女孩咯咯笑着伸出手,一触即碎。

涂满油彩的脸永远在笑,不知疲倦。谁知他开不开心?

他们买了票,连翘执意挑个正中间的位置坐着。曾盛名在外的东巴舞台,三成观众都坐不满,有种鲜艳的溃败之感。

海报上的“惊天飞轮”、“魔幻之舞”字样磨损斑驳,只有衰老的贵宾犬在表演算数,后排的老人打起鼾。

连翘抱一大袋爆米花,边吃边看。

灯光暗去,四周无人,远绸却无法放松,时不时偷眼去望她。

没有表情素白的脸,聚精会神盯着舞台,她看得很认真。

这么敷衍又落伍的表演,哪里好看了?

远绸不会明白,连翘只是很渴望能和他一起,坐在观众席中间的位置。不再是主角,看别人演都好。

他们两个人的戏拆了伙,从此各演各的,身边再没有能容纳彼此的空隙。

连翘试过用尽浑身力气,去挤进他人生的舞台,可最好的位置早已被别人占据。她拿过往全部的岁月做押,通融到一张糟糕的票,靠边、靠后,只能用愚蠢的坐姿卡在那里,像个安静的盲人,或者哑巴。

台上幸福快乐的光,照不到这个角落。她必须特别小心,摔倒了、摔疼了也不敢吭声……被发现怎么办?会被轰走吧。

很难受,但她舍不得出去。

马戏表演结束,黄昏后游客渐稀。

夕阳像金红色麦芽糖,温热的糖浆遍地流淌。

大摆锤前还有人在排队。

他们先去坐了双层的旋转木马。

木马都很陈旧,仍固执地昂起骄傲的头颅。一匹玫红小马的鬃毛脱落大半,露出木制的灰白内胆。像糖纸里包裹的过期糖果,在童年汗津津的手心里攥太久,色香味都没了,只剩盐渍的甜梦。

机械管风琴音乐响起,小马们起起伏伏,沿着固定轨迹转圈,抵达梦中的海角天涯。

买完摩天轮的票,连翘忽然感慨,“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摩天轮呢。”兴奋的语气里,有点天真怅然。

远绸说,“其实我也是。”

终于又一样了,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生和旦。

戏班的童年和少年,只有练功、干活。琴台镇最大的公园,也没有摩天轮,他们只在电影里见过,据说它代表幸福。

后来长大,染缸里进进出出,各种光鲜场合见惯,还是没有摩天轮。

他俯身过来,替她束紧安全扣,很仔细地摆弄着。低头的瞬间,连翘发现,那乌黑鬓边,隐藏一丝刺目的白。

呵,眨眼也都是过三十的人了。

他们用青春换来的虚荣,如同孩童手里的氢气球,手一松就飞远,牢牢牵着也要干瘪掉。

末了剩下些什么。

岁月多忧,何苦相熬。

漫漫的酸楚压过,她想抚一抚他沧桑的破绽,手停在半空,隔着数寸却不敢落下。

安全扣系好,两人恢复原状,并排坐着,沉默地目视前方。

所有鲜艳都在抵抗灰败。摩天轮彩灯亮起,如同星河流转。漆色斑驳的轿厢缓缓上升,远处的楼群在晚霞中铺展开,像被磨毛了棱角的旧积木。

彼此对望一眼,人已昨非。

她先开口:“还疼不疼?”

远绸下意识摸摸嘴角的伤,要出来见她,胳膊的夹板提前拆掉了,骨头仍隐痛。

那部定名《人面桃花》的民国戏,投资巨大,出品方关系复杂。开拍没多久,突然加入新的合伙人。

一夜之间,原剧本大动干戈,改得面目全非。新来的和尚经念得凶,有指名要捧的人。

楚宝嬛从一番女主角,沦为双女主里死得最早的那个,开场没活过十分钟,妆造根据剧情“需要”,丑不忍睹。斡旋最好的结果是,能让她尽量活在其他人的回忆里——从有限的画面里剪辑闪回。

偏还顶着女主之一的头衔,片酬一分没少,明晃晃的讽刺。

楚宝嬛不傻,知道是谁在给她吃排头。连翘伺伏已久,气焰节节迫人,她自忖跌不起这个脸面,宁肯赔掉惊人违约金,坚持称病拒演。

远绸是早料到有这天吧?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奉陪。

男主角还保留了戏班大武生的人设,可也变得面目全非,成了贪慕荣华的胆小鬼,小人得志,没骨气地沦为背叛者,害死很多同门。

那场戏,他一定终身难忘。

师姐要代师父清理门户。

远绸万没想到,她捧出了戒尺。

不是轻飘飘道具,如假包换——当年供在祖师爷坛前的那根坤甸木。

怎么会忘呢,他一眼便认得。

她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很久吧。

梁上燕子飞去远,故人重逢在荒烟蔓草间。

多熟悉的布置,那戏台,那挂像,那供桌,门廊前的楹联……

他不回去,她就把萃乐堂搬到千里之外,硬怼在他眼前。

“你这个背叛师门的懦夫!”

开拍了,连翘咬牙切齿地把他痛骂一顿。不容辩解,反派必须受到惩罚。

祭拜前晚,她费尽小心偷取出来给他看的戒尺,如今劈头盖脸打在身。

规矩远绸记得,挨这戒尺的打,不能躲也不能还手,历代祖师都在天上看着。

戏是假的恨是真的,连翘心潮激涌,狂焰烧红一双眼,她落下泪来。

倒无关家国立场与山河变迁,俗世男女,哪有那么多宏大道理要讲?撕扯不完的,都是私情小爱,凡人的隐晦心事。

“连翘,是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你自己!”

“咔——”

导演喊停。

台词怎么念的,对手戏名字都搞错,要喊师姐呀。

是非恩怨都混淆了,人戏分不清。

“你没资格叫我的名字!”

连翘用尽全身力气,又一记敲下,实在疼得厉害,远绸下意识抬手格挡。戒尺敲在小臂尺骨处,“啪”一声断开。

她的手也受伤,虎口裂开,血流向断木茬处,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两人对望,脸色惨白。

戏如磐石?

木石也经不住磋磨。

男主角负伤,不得不停拍。

哪知风云突变,资金出了问题,这一停,续貂就遥遥无期了。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对这个一手摆布的结果,连翘没有自己想象中满意,凡事没意思。

拼过最后一击,她也现了原形。

再怎么学习狠毒,都做不成一个快意恩仇的人,发泄完就可以轻轻松松抛诸脑后。

“连翘,你如今快乐么?”

这句话,她也问过自己无数遍了。再从他口中听到,像遥远的孤魂借着风,迟疑地盘桓在耳边——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

她的心悬在了半空,突突乱跳。

环顾四周,没有音乐,没有电影,没有戏服没有油彩。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之间再无阻隔,只以最天然的面貌相对。

他和她。

现今他来问她快不快乐。

什么是快乐。她只想起,亭子间闷热潮湿的夏天,她买了甜筒冰激凌想带给他,终于在融化前跑回家,敲开门的那刻,献宝一样心花怒放。

收起满腹柔情,连翘抬了抬眉,反问,“是楚宝嬛要你来告诉我这些,顺便看我笑话?”

多耻辱,她身边的男人倒台了,要由另一个曾经抛弃她的男人来透露风声?

“不,是我自己要来。”远绸低道,“再晚怕来不及,你得赶紧脱身,免得被牵连。盘一下自己手里的东西,尽量撇清瓜葛。拿不准的别碰,烫手的赶紧扔,否则他身边的人恐怕不会放过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安排——”

“我死我活,关你什么事?”她打断他。

“连翘,这不是赌气的时候,别任性。姓赵的出事太突然,墙倒众人推明不明白?犯不着跟他一起栽。”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她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来不及了。我也不是个好人了,远绸。我……做过回不了头的事,早晚会有报应。”

秦南枝在众目之下惨烈的死,也是连翘人生的分水岭。一枚定时炸弹,不知何日大白于世。她的语调多么悲哀,但没有怨悔。午夜尖叫着从噩梦中哭醒,便轻轻同自己说,那女人害死凤立,下场不冤。我是大师姐,我该做的。

当初答应过师父,他们四个,一生休戚与共。这么大的仇,不报枉为人。

“来得及!”远绸一无所知,只情急抓住她的手,“你没了靠山,以后怎么办?不如回去安分守己过日子,把以前的事全忘掉。不管剩多少,尽够了。”

要怎样才够?情天恨海填不满,空缺的一块,多少都不够。

“安分守己的日子,是你先不要的,你不肯你不甘心!要还有脸回去,怎么连凤立出事都不敢露面?”

她咄咄逼人地支撑着。

又一场戏要终了,两手空空的人依旧两手空空,唯有强撑。

“你跟我一起走。”连翘惨然一笑,“还是,舍不得你的靠山?既然舍不得,何必来惺惺作态。”

摩天轮还在转,载浮载沉。

他说他忘了,她知道他没有。被辜负的念念不忘,辜负的那个难道就好受。

又一次,她要他带她走。

命运总会给出一样的题目,直到做出正确答案为止。

远绸攥紧拳,心头涌起悔意和伤痛,脑子旋风似地乱转。

“你不走我就不走,再糟还能怎样,反正就这一条命罢了。”

连翘挣开他的手,突然拽脱身前的系扣。安全带松开滑落,没有玻璃封窗的轿厢,已徐徐升至最高点。

远绸大惊失色,赶紧解开自己的,死死搂住她,恨不能嵌进身体。

半空中,摇摇欲坠的两个人,再也没有力气挣扎,注定逃不脱彼此的罗网。

“那就一起走吧!”他说。

人太善于误会自己了。以为可以的,其实做不到。以为没有的,其实强烈地存在。

不到最后关头,一切都无法印证。

正如人心那么多幽暗诡谲,爱亦有很多种形态,它的发生与觉醒,比人自己以为的更早,也更真实。

他们这种,或许可以叫做“一念之仁”。

已经太疲累。所有的挣扎、抗拒、追逐、奔与逃,仿佛只为博取今天。

分明强烈到足以同归于尽,体谅和宥恕中,以一念之仁,彼此放过。

她惊诧于他的果决,原来是长久的彷徨,一直潜藏着,不敢面对不敢深究,末了忍不住决堤而出。

对峙良久,各自都有损伤,已经是两盘残局,谁也不嫌弃谁的污痕。只知错失这次,再也没机会。

就此豁出去了。

“走去哪里呢……”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他吻她,生疏狂乱的,掩饰着激动和不安。唇齿磕磕碰碰,冰激凌即将融化那么甜,混着咸的泪。

“去穆拉诺好不好?”

“那是什么地方?”

“世上最美的玻璃岛,房子也是彩色的。你从小就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漂亮东西,有一种‘千花玻璃’……”

他梦呓般地诉说着。那么巨细无遗,可见是经过反复思量,说不定早已在胸中辗转过千万遍,不是随口编来骗她。

连翘从未听过穆拉诺,它在哪儿?有什么?都不重要。心像挣开线轴的风筝,飘荡着往前飞,天空海阔。

“就是对不起远拓……”这次是她主动提起。

“你别管,我来交待。”

我坏了,你也坏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一场密谋的私奔,他们再次背叛身边所有人。

那有什么关系?还有一生那么长,一定有。 bxWJew+daUXZGwbyVsL8ihA/3pOwzfSzUr4XTRy2+bzih6N5SqRHym12x+Xn77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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