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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梦亦妄生颠倒想

真正忙得吃饭睡觉都没时间。

多了繁杂的交际。凡重要宴请,都有岳在山从旁牵线指点,仍令她精疲力尽。

实在不好意思,还有演出不方便喝酒。这种话,一天要解释好几遍。

身边总带着阿果,能挡掉不少麻烦。

去哪里全是笑脸相迎,小九也保持微笑。虽然她知道背过身去,定会有各种难听的叽喳。

那日是在一间园林会馆,气氛十分私密。场地布置奢靡而灯光黯淡,华丽的艳影穿梭如烟,琳琅女子们,媚行间妖气横生。

小九去补完妆回来,还没推开门,就听见茶歇台边有人兴致勃勃地编排。隔着一扇屏风,尖刻的嗓门还是清楚入耳。

“叶观音啊,她不是号称从不出来应酬的,架子大得很。”

“装腔作势谁不会?以为装着装着身价就上来了,其实就那么回事。跟姓傅的分手以后,连脱衣舞都跳过诶……国外嘛,真当没人晓得,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上来个屁,一茬不如一茬。老岳岁数不小了,当她爹还差不多。”

“她岁数也不小了啊,出来混要趁早,十几岁的天菜到处都是,二十多还没捞到结果已经日薄西山。还不是没办法,这棵树倒了靠那棵,真当上鸣潮少奶奶,用着出来卖笑?你以为她主动愿意分的,那叫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得闹腾,给人甩了才跟的老岳,肠子都悔青了吧!”

“啧,和她师姐一个路子,孟小姐亲爹你知是谁?就她师姐傍的那位,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

“她边上小狼狗怎么回事?粘得够紧,听说俩都住一块儿。她搞那舞团,老岳可是下了重本,忍得了这个?好气量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

小狼狗气得脸孔发青,捞起袖子要冲过去理论。小九给拽住了,屏风后面动静一大,那边也有察觉。

躲着没意思,小九干脆自己上前打招呼,“我觉得退一万步说话挺累的,算了吧。”

她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对面倒是不领情,只拿眼角在她和阿果身周荡一荡,“你们要干嘛?”

“不干什么,你要是不嫌累,就退给我看看。”

小九微笑着,往前一步,再一步,几乎贴身贴面,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那碎嘴的女人终于抵不住,仓促后退,直到被她的同伴拉走。

……

回到家,阿果把那面化妆镜用泡沫膜打包好,咣当瘫倒沙发,唐僧一样碎碎念:“观音姐姐,什么时候能把你嫁出去,我就不用这么操心。”

小九听了,同情道:“我建议你换个比较容易实现的愿望,比如拿下这届金荷花最佳男主角奖。”

“这很难吗?”阿果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朝天花板眨巴眼,“你呀,就是想太多。人想得多了,会把简单的事搞复杂,所以聪明人往往更不容易开心。嗳,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摩可?”(mop ko,彝语里的情郎、心上人)

“他要令我的聪明变得不再是聪明,或至少,我可以暂时不必动用我的聪明。不用左顾右盼,也不用想太多,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几乎是个迟暮老人的心情。

人年轻时,多盼望与众不同,生怕不被认出。像远绸,一定要当个特别的存在,处处争在前头。她现在就觉得,人生还是不要那么旁逸斜出的好。传奇都是给外人看的,做个模糊的,不被记得不被议论的人,比较幸运。

会有这种可能吗?只留下她的创作,而忘记她这个人。

“你形容的好像是一座桥。没别的岔路,照直走就行了。”

“对,我从那座桥上走过来,桥就是我的摩可。”

喜欢桥和庙,旧的古戏台。都是不会轻易消失与变动的存在。不过是希望,可以在一个地方长久居住,自然地变老变丑。

“桥会给你做饭,嘘寒问暖,逗你开心吗?会在你半夜哭醒的时候拍你的背,醒来第一件事是握你的手?”

阿果夸张叹气。

对面高楼的灯火,在树木掩映间闪烁不休。小九坐在露台,右手握住刚沐过的长发,头向右侧微偏,左手握一把绿檀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托着擦至半干的发,仿佛托着乌云。微凉潮湿的风一吹,千丝万缕,扬起十分牵缠的情致。

以石壁上神像的姿态,罔顾千年万载的风化与膜拜,径自做这样妩媚日常的事。素着脸,胸前没有璎珞,脚踝也没有足环,而她不以为意,只落落地梳头而已。

同年,《水月观音》跻身国内大剧场舞蹈票房十强,获舞蹈至高奖项中的五项殊荣。《岭南印象》系列只完成了两部,年内商演超过100场,入选全国旅游演艺精品名录。

从开始跳舞,小九所学的,都来自江寄余。师承的痕迹很难彻底剥离,她亦时常在创作时,回想起他令人惊叹的表达。

江氏巅峰时期的舞,所蕴含的情绪张力和爆发力,何等烈艳无匹,是玫瑰与火焰覆盖下的斯芬克斯。最强盛的古罗马,也无法呈现出那种令人心悸的繁华、奢靡与放荡。任性的暴君,将他璀璨的才华,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可以为烟花的刹那闪亮而发动战争,毁灭所有亦在所不惜。

罗师父早就说过,台运这个东西很难讲。能不能红,什么时候红,红多久,都有定数。就像一个演员的命。

时至今日,没有人再拿九歌与怀让作比较。九歌之舞,来源于岭南这片古老苍翠的土地,以多民族粗犷、原始而生机勃勃的性灵为根骨,不再是漂浮在水面上无根的烟花。

这尚算辉煌的成就,从未令她有过安稳的心情。

以肉身承受,以肉身抵挡。次次拼却全力,亮出忐忑的底牌,仍惊讶于自己能幸留活口。然而在无数次所向披靡的经验里,她依旧不能分明,叶观音三个字,胜算到底有多少。在有限的时间当中,究竟能走多远,还能走多远。

但她不会停。还是要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是她的城与国,她的桥与路。

那个虚拢的手势,抛出——就此悬在半空,始终不能够放下。

河水奔流往复,九歌再度登临沪上,还是左岸大剧场。

演出结束,留在单独的化妆间,慢慢拆下盘发,把脸上的颜彩擦掉。

此刻无人打扰,有片刻奢侈的落单的心情。

寂静中,忽听得一声,“小九。”

她怔忡片刻,一时没能反应。

好久没人这么唤了。都叫叶小姐,或叶老师。

叶观音的来历,是二十多年前,岭南少民村寨里,一条大河支流的渡口。成为萃乐堂的小九,是被送往一个名叫琴台的镇,从此以戏校为家。

时间的火山灰茫茫覆下,有关她的降生与成长,只能被定格成一段秘密。凡被问起,她会说,那是个太冗长乏味的故事,没有人爱听的。

说得多了,连自己也渐渐淡忘,找不到当初埋藏它的位置。

镜面浮出一张柔艳的脸,“小九,我来归还戒尺。”

连翘自镜中与她对视,玫瑰灰的唇角含笑,眸光中却有冰,很钻心的。

“对不起。”

这次她停顿足有两分多钟,才把匣子打开。

戒尺断裂了,从“石”字处。

小九悚然一惊。

“我知道我不该再来找你……”

不等她说完,小九飞快地将她抱住,很用力。

连翘的皮肤滚烫,是罪孽与欲念混合的温度,行将焚毁般灼人。柔软的胸口间挂一串蓝宝石项链,一起嵌进来,硌得她好痛。

小九才从水池里出来,浑身还氤着潮气,那种凉令连翘平静。

她们的贴近,不是故人重逢那种亲密,更像受伤的野兽间的一种辨认方式。就好比一匹羚羊的鼻嗅,去感触对方是同类还是天敌,然后得出结论,是否还会被族群接纳。

天仪集团的事,小九多少有所耳闻,也不过问,只默默地让阿果收拾房间,将无处可去的连翘收留。

直到今天,其实连翘也不清楚,赵天仪究竟知不知道他到底败在谁手里。

这是根永远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毒刺,也许余生也翻查不出根底——他的余生,结局怎样很难讲。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从商会大楼前,陌生女人持刀冲出的那刻,无可挽回的崩摧就开始了。

《人面桃花》停拍已经四个多月。

原本该在暮春杀青的片子,硬是拖到夏末秋初,原班人马解散,各寻出路。

人面不知何处去。

楚宝嬛的桃花面依旧鲜活,收拾得好颜好色,兀自笑春风。真是苍天有眼,竟让她等到这天,亲眼看到赵天仪的沦落。

“不拍就不拍,永远拍不成才好。早就后悔签那破合同,硬塞个人进来添堵——谁有闲工夫陪他的小玩具瞎胡闹。”

区区一部戏,她自然有底气不稀罕的。可是“小玩具”?

远绸神色微变。

“哦,骂了你的宝贝师姐,你不高兴啦?”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嘴角好大一块破损,眉骨也有淤青。疼惜地喃喃,“下手真狠,她对你可是不念半点旧情呢。”

“扯到哪里去了。”远绸拨开她的手,轻轻把脸转过一边。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恨。连翘恨他,无非因为还爱他。

可他不承认,就成了一桩悬案。

不认,是因为自己也有,还是没有?

楚宝嬛忽然烦躁,倚在栏杆边,手里挟着根烟。

秋阳金灿灿,风吹起她的头发,火星在明灭中吐出白灰。

七情六欲,就像手里的烟,烧烧就没了,换个地方或许又重燃。

在一个大风永不消停的地方,人总有一天要被大风吹倒。不是这阵风,就是那阵风。最后发现,还都是从一个穴里吹来的,换穴不换风。

她见惯了,对风势的变换非常敏感,因此总在稠缪,盘算得更多些。

远处高楼林立,车流密集如蚁。日夜奔忙永无尽头……一切都是渺茫。

她曾告诉他,“其实我不喜欢高的地方,总忍不住想跳下去。”

远绸听了,自身后抱住她,“这么漂亮的风景,何必总往下看?不如朝远处望。你要是掉下去,我陪你一起,你可忍心?”

“我有时候想,你会不会恨我。”她仰头看她,顺势依偎入怀。到底有几分真心,便多着不忍。是她亲手把他拉进这金玉泥潭。

他仍然不解,“恨你什么?”

“把你教坏了。”

“或许我本来就坏呢。”他笑,低头啄她的脸,“一起坏。”

不是没有过柔情蜜意的辰光,好成一个人都不够。想必他也明白这道理,楚宝嬛跌落,就没有韦远绸。她掉下去,哪还有他的存身之地?

如今他被提携着一路浮升,日渐壮阔,而她在一分一秒地变老。

多问句去哪儿,见什么人,也要不耐烦喷口,“我总有自己的朋友吧?”

他有了自己的人脉,也有了钱,不必凡事听由她安排,开始嫌管束啰嗦。

这天她很不对劲,就是不愿放他走,说不上来的缘故,心慌得乱扑扑。

许是因为他太不对劲。

脸上伤得七荤八素,小臂还有夹板未拆,也执意要出门去。换身低调休闲的衣裳,口罩挡住口角的伤,看看遮不全,又戴上棒球帽和墨镜。

楚宝嬛伏上沙发,胳膊绵绵地支撑着,深深看他一眼:“远绸,我身体不舒服。你今天能不能陪我?”

“哪里不舒服?去看过医生没有?”

他头也不回,还在对镜调整帽檐的角度。

半晌,她近乎低吟地道:“不如趁这机会,息影了也好。”

“……什么?”

她的话很含糊,姿态却微妙。手张开,掌心缓缓地贴住小腹。

嗓音渐柔缠,娓娓地描述一番陌生光景:“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再拍戏了。趁现在还没过气,退也退得漂亮些。我们可以在国外登记……你喜欢丹麦还是海德堡?哥本哈根的雨季,天空是烟灰色,海港泊着白船随风荡啊荡,我们去卡伦宫堡里看王子复仇记……海德堡大雪纷飞的季节,安静透明像一座玻璃城……”

遥远的下半生。

远绸背影一僵,倏然回过身,摘掉墨镜,仿佛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她。

目光最终落回到她的腰腹之间,牛奶丝浴袍闪着珍珠的光,微妙的起伏,不露端倪。

他那什么表情?哦,他没有表情,就算有也看不见,只把一双眼瞪得快飞出眶子。

“怎么那么不小心?”他还没有心理准备,相当吃惊。

“韦远绸你什么意思?”楚宝嬛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怪我咯?光我一个人当心有用伐?你个赤佬良心都叫狗吃了!”

见她没来由地激动,他忙去倒了杯水,强颜道:“又想多了不是?好好的何必发脾气。”

水也要他吹凉,左哄右哄,才肯冰释前嫌地接过来喝掉。

女人都这样,令人疲惫。动辄过不去,不讲情理只要态度,揪住针尖小的错处,也要闹个天翻地覆。

她润了润嗓,慢条斯理:“还没查过呢,也许是的。”

也许?远绸错开视线,直盯着足尖,不再轻易开口。她是只喜欢酝酿秘密的蚌,有还是没有?现在轮到他烦躁不安。

勉力稳住心神,把她的手从那令人心烦意乱的肚子上拿开,揉进自己掌中,“我真约了人,快来不及了。”

楚宝嬛不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手指反扣住他的。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贴得那么用力,那么紧。

他开解道:“乖,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不,你不要去。我不许你去。”很坚决。

心念一转,远绸明白了,她知道他要去见谁。

两下里心知肚明。

“晴天——”他蓦地唤她的本名,一字一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节骨眼上,不能见死不救。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远绸把手抽出,很慢但坚决。

他还是要走。

会不会回来,她实在没把握。

楚宝嬛蓦地委顿,不再坚持阻拦。他的话,戳中她敏感的心窝。

小人?连翘比她年轻很多很多,远绸也是。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年岁,是永远抵不过的致命伤。

盛名是不保险的,美丽也是不保险的,今儿有明儿就没,无数个明天在后面等着。

什么都抓不住,只好握着半杯水,双眉暗锁。看他回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许久都没有动,直到那水凉透。 D79mTjBpfh6MJlb3pB0kdMv5uxSXo97Dwgp/N/fCd3G78E0aA/1wZLNPCtSkUF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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