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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方寸山海几千重

真是一场伟大幻术,令人目眩神迷,心甘情愿地匍匐。

太美太超越,所以危险。

水中观音造像,定格时长两分三十九秒。音乐的淡出,从未如此漫长。

那是小九一生中最疲累的一天。

为保证首场最佳效果,面部表情无任何遮挡,她没有使用循环呼吸器。

两秒钟的延迟,令胸腔爆裂般抽搐。像有成百上千条海蛇从内部勒紧,把脏腑挤压至变形,并用利齿啃咬那么痛。

从透明池底游出,还需要至少两秒多钟,这个时差是必须计算在换气节奏内的。

但整个过程,硬生生被延长至两分四十一秒。比集训彩排时的闭气极限,还多一秒。

来不及匀速浮升了。宝蓝丝绒帷幕刚合拢,她用力扯掉隐藏在腰侧的铅块,急速划水。头上的朱贝宝冠好重,绢丝入水会变形,鲜花又太轻插不稳,发髻堆叠的花朵都由玛瑙雕成,更增加了阻力。

水有浮力而陆地没有,骤然出水,浑身像被巨石压着,无法站稳便摔跌在玻璃台边。

深达五米的闭气潜,通常不需要减压过程,但反复下潜加上缺氧,已经逼近减压极限。爆咳过后才几分钟,她开始眩晕和呕吐,皮肤浮出大理石样的红色斑纹,是皮下气泡刺激和毛细血管破裂处血引起的症状。

轻微的减压症,仿佛被闪电劈过而后余生,留下受劫的烙痕。

叶观音有生之年,第一次,在舞台上迫近死亡。

那么近,那么真实,竟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她没有成为死在深水舞台上的舞者。

如果发生,不过就是另一个曲凤立。生命诸多偶然,来去都非常随机。总在变幻莫测的东西,很容易让人觉得没意义。不值得害怕,也不值得侥幸。

是闷雷般的耳鸣,或掌声还在持续?她分辨不清。轻轻按住心口,感到一阵不可言喻的空虚。那甚至不是痛苦,只是个无穷无尽的黑暗穹隆,一切的知觉和欲求,在它面前都不成立,也就没有什么能够填补。

亲身缔造一场盛大的幻象,再将之杀灭。人心才是世间最大的幻术,坚硬与柔弱都超乎想象。

何所思,何所念?

“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

如她所愿,《水月观音》是一部没有欲望的作品。创作并完成它的人,借由这场淬炼,清空了水月镜花的幻觉。

观音成就了观音。

在距离凤凰岭千里之外,苗白露死后的第二十五年。

新光首演大成,势如星火,掀起业界震动。

水下舞难度极高,幽深险绝,是空前的尝试。

巡演自狮城始,再下一站马来,然后是暹罗和菲律宾,团队足迹遍及东南亚。越南离故乡最近,但她没有回去过。

都是炎热无雪的国度。

团队磨合成熟,两分四十一秒的闭气时长,已不再是她难以超越的极限。

肉身的脆弱与顽强,同样超乎想象。

然而水毕竟是水,是神秘复杂的异世界,其天然属性,与只能依赖空气存活的尘世之人相悖。

数不清多少次,沉入无明寂静,再忍着胸骨烧灼的痛,被从池边拽出来。

习惯便不觉恐惧。甚至有点迷恋,生死极限之间的昏眩。很空,很轻盈,短暂而隐秘,比雪地还空白。

那年冬,处于温带季风气候的大阪,凌晨气温骤降,突然飘雪。云杉枝桠低垂,满树白骨森森,与天际线交融成青灰的水墨残影。

神社雪覆山路,是神明给迷途者铺的白绢,指引前行的方向。

当年凤立失之交臂的舞台,由她来填补空白。

小九把那根黑色旧皮筋戴在左手腕,完成了大阪站的演出。

十天三场,每晚盛况依然。

她频繁听到一个陌生的词“Ama”,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台交流采访时,才从翻译口中得知,“Ama”源自日语,意为“海女”,指那些在日本近海靠潜水捕鱼、采集珍珠等劳作为生的女子,男子则称为“海士”。

在日本,“海女”是个相当古老的职业,有两千多年历史,和古中国的采珠女极似。这项劳作危险而艰辛,女子要在几乎毫无防护的条件下,闭气纵身潜入海底。她们下水前近乎赤裸,只在脸上涂抹一层油脂。也正因如此,《水月观音》的故事,能在相似的文化背景下得到共情,迅速风靡。

最末场,舞者们用反向呼吸节奏对抗水压,谢幕时耳鼻皆渗血。

视频片段流出,在国际网络疯传,引爆上亿次泪崩弹幕。无拘于语言、肤色、信仰与种族,人类对情感的感受是共通的。

卸妆后,皮肤上的斑纹更明显,有时是大片红点,彻底消退至少要半个月。她的身体已擦干,只有头发仍湿漉漉,穿件过分宽松的黑衬衫,瘦得像根刺。

就这样坐在灯光前。

——如何理解节奏?

——被称作“节奏”的律动里,藏着向死而生的密码。

——如何理解极限?

——自由总在界限之外。人怎样理解恐惧,就怎样理解自由。

艺术创作的致命节奏,从不是秘密。舞蹈里的呼吸赌局,早已有之。

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的“窒息编舞”,舞者吸气后,保持26秒不换气完成腾跃。血液含氧量逼近昏迷阈值,是用生命兑换的空中悬浮。

据私人医生手记曝光,舞神尼金斯基在《牧神午后》里使用的单肺呼吸法,药物令右肺完全停止运作,制造迷幻效果,谢幕后咯血染红幕布。

芭蕾《吉赛尔》幽灵群舞的“集体闭气”,32位舞者以同步缺氧状态,制造飘移幻影,谢幕时倒地抽搐不止。

……

水火里来去,经惯死别与生离。时至今日,小九已找到那问题的答案。因恐惧而驯顺于规束,怎可能得偿自由?

“我想要的,是能够免于恐惧的自由。”

裂纹状红斑,自皮肤最薄的颈侧,火焰般烧上耳垂。血绘的图腾,令粉黛无颜色。

有人曾这样做过了,就不害怕。

小九从不避讳提起凤立,不要他被世间所遗忘。他们四个,相继离开凤凰岭,唯一还在舞台上的,只剩她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黄泉深处故人家。

总会重逢的不是吗。

有时对方面露惊愕,忽然中止了交谈,阿果会得及时递上纸巾,照应十分熟练。她便知自己在流血,从耳孔无声滑落,没有痛感。

自《水月观音》横空出世,小九改掉穿白的习惯,黑色衣料沾血亦难察觉。

她接过纸巾,若无其事地擦掉。

和无畏没什么关系,无非就是,习惯了并且无所谓。

刹那间恍惚,多少年了,再也没遇到过会随身携带手帕的人。

当时是怎样心情?回想起来,如同旁观隔世的花开花落。往昔的潮水正在褪去,连绵不绝的涛声,隐入极远极深处,化作生之年都将扰动她心智的幻影。

在戏班练功不仔细,师父也要打的,但不会碰脖子以上,尤其不可伤到脸。后来去跳舞,被江寄余一巴掌扇到嘴巴流血,好像还是她先动的手,总之就这样过来了。

生命如此冗长。

人的感情,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只记得有些事发生过,具体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何种前因后果,连顺序都模糊不清。

观音阁大火,好像焚烧掉她灵魂的某个部分,记忆出现断层,混乱与空白交织。采访的时候,整理履历的时候,签合同的时候,她时常都搞不清楚。总要问阿果,我今年到底几岁?我们哪一年初次合作?哦,那场舞我记得的,是《九歌》。

遇到不够专业的合作方,把诸如此类的琐碎拿去嚼舌,会被嘲讽,装样。笨蛋美人的人设比较流行?自理能力低下,有哪点值得骄傲。

她没有觉得骄傲,只是真的记不住。

不跳舞的时候总走神,连车也没法开。叶观音活在一如既往封闭的壳里,生活简单到除了舞台,别无所有。行过千山万水,也和外界隔着层膜。所有记忆节点,以完成的作品为分界,和原始人结绳记事差不多。

阿果每次都耐心答,往回拨数年份和日子,以平常心适应她的迷糊。还笑着安慰,天才都这样,能把食物煮熟吃了不中毒,穿鞋分得清左右,不认路但没走丢过,已经很厉害。人一辈子,能用尽全力把一件事做好,就是了不起的。

也只有他不厌其烦,把她烧糊的锅刷干净,清理掉冰箱过期食物,及时续交水电气。说是舞伴,实则亲密胜过手足。

阿果很容易快乐,从早到晚在身边嘻哈吵闹,阿姐阿姐地叫。橘红色月亮出来也大惊小怪,非拉她去看不可。想吃零食会撒娇求哄半天,不行就满脸正经谈条件,一个雪糕换多练半小时。打游戏赢了要拉她庆祝,头戴羽毛扮印第安人,怪声尖叫到邻居要报警。

她很顺从他所有的安排和照应。给什么吃什么,行李箱放什么就穿什么,日程表写着去哪里就去,该见谁就见谁。

自然会被问到,是否已成为情侣。搭档朝夕相伴,日久生情,在业内实在很寻常。

“没考虑过这件事。”小九不觉得有必要多谈。有时笑着敷衍,“阿果是我弟弟。喜不喜欢他?喜欢啊,他长得好看,记性又比我好。”

不追究那么多,日子比较好过。谁心里还没几座坟,总不能动不动就挖出来哭。

医生说,那是一种大脑自发的保护机制,你的身体不愿面对那些事,把它们隔绝,才能让人继续活下去。

其实不懂也罢。卸掉观音妆,她不过是个尘世中的小女子,徒有一具会流血不止的肉身,负担不了更多。

不知何故,心口一阵昏沉的抽痛。

——你今年做出很多突破性的尝试,对于这些第一次,你如何看待,它们意味着什么?

小九默默扯起皮筋,弹在手腕内侧。一下,再一下。

就想起幼年,被端午逼着学独竹漂,第一次从竹竿跌下地,第一次落进河里。

呛水的痛苦已记不清,那种巨大的惊恐,万般扑腾然而无能为力的绝望和委屈,原是人生的无计相回避。

散漫神思归拢。她抬起臂,做了个“扬起”的姿势,掌心微拱,仿佛向虚空中抛出一枚不存在的心器,仍灼热地扑通跃动。

“我觉得,那就像一个抛出的动作。无论是否准备好,就这样开始了。在抛出去的一瞬间,谁也不知道手心里的东西会飞往何处,也不知道它会否落在预估的点……连自己都找不到答案。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抛出之前,我已经带着它跨越山与海。如同《水月观音》里所表达的,生死并非界限,生命各有出路。”

灯光熄灭的瞬间,她闻到忍冬和水仙的气味,带着岭南雨季特有的潮湿,缠绵不去。有个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回旋。那么,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免于恐惧的自由。

报道里称她,“彼女は山海から来た。”(她来自山海)

来自山海的Underwater dance。(水下舞者)

传来传去,就成了山海观音。

不能够回答的,也不能够解释。

人总会反复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渡河。

叶观音的世界,就在舞台方寸间。

泡影乾坤,妆成宝相;色香世界,幻出空花。

当她刚刚出场,在水底略显昏暗的灯光中,还只是一个剪影,观众就能识别出那个手拈数珠,侧身颔首的身姿。有人说,看到她登台,便忍不住落泪。

青山万朵都臣服脚下,白云滚雪四方潮涌,仙鹤衔来灵芝,飞天散花起舞。

惊艳仿佛被对着脑袋开了一枪。

水下舞的横空出世,把九歌舞集推上舞台生涯真正的巅峰。

“倾倒众生,而又充满中国气质的现代舞,振兴本土舞台艺术。”

这样隆重的赞誉,成为观音莲冠上当之无愧的宝石。

势乘东风,很快又成立“九歌文化”。以《九歌》、《水月观音》,和原生态民族歌舞集《岭南印象》为主打剧目,从事具有岭南少数民族特色的大型歌舞集、舞剧的创排及演出。同时还有剧目创编、形象代言等业务,对地方传统戏曲精髓和民族民间舞蹈经典,进行全新的解读与重构。

让本土舞台艺术,走向更广泛的市场,必须探索出新的运作模式。

“光靠你一个人在台上跳,是不够的。多少人都不够。”岳在山指着她胳膊上半褪的红斑,问:“能跳多久?你想过没有。”

舞者的时间,与常人不同,是个谁也摆不脱的魔咒。小九想起江寄余的告别演出,想起秦南枝的死,渐渐有点理解了他们的疯。

她决定听从岳在山的提议。如果把在线票务、电商、剧目衍生品等行业,都在线下整合起来,或许有朝一日,能把九歌打造成一张独特的“岭南名片”。 bxWJew+daUXZGwbyVsL8ihA/3pOwzfSzUr4XTRy2+bzih6N5SqRHym12x+Xn77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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