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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夜·观音

南地绿荫依然浓烈,也掩不住夏日烈焰化成灰烬的颓唐。

薄而锋利的光束穿透深池,水波清透如同宋瓷,在冰静面容投下斑驳的影。

呼气,下潜。

舞者的身体更轻,要在腰部增加配重至少3KG的铅块,才能潜至三米以上的深水域。

单纯闭气,尽量不消耗血氧,能延长在水底的时间。但舞蹈不是静止,每个动作每一次用力,都会令心脏无法保持匀速缓慢搏动。

自幼练习独竹漂,小九在水底的静止闭气时长,足有两分十二秒,成年后延至两分五十秒。加上带舞蹈动作的专业训练,单次可达两分三十秒到两分三十七秒之间,后者便是她的极限。

迫近身体能承受的临界点,试着去拉长它,是反复且残酷的过程。

水流的冲荡与回旋,无常又不可控。所以人就要非常准确,差一秒都不行。

不可以有多余的动作,不可以起心动杂念。

水下的时间,和陆地不一样。无论吸气或是吐气,造成的浮力变化、都会有数秒钟的延迟。唯有不断练习,形成肌肉记忆,才能让耗气量大幅下降。以技巧取代本能反应,对身体的上升、下沉做出细腻的控制。

水漫过足踝,浸至小腿,漫向腰肢,看着它一点一点没过肩和头顶,仿佛温柔的吞没。

与恐惧共生共舞,承担水的隔绝与寂静,如同承担孤独和宿命。

水的压强到一定程度,眼泪是流不出来的,无论多么悲伤,都不可以。抛却世间的想念,让一切发生、存在或消失,似蝴蝶停驻。不追问,也无所谓缘由。

此时此刻,言语多么苍白。五感几乎全部封闭,视线所及是折射后扭曲的呈现,失去嗅觉,喉咙无法发出声音,耳中只有漫无边际的空。

眼耳鼻舌皆舍弃,只留下最纯粹的,身与意。

焦虑,寒冷,虚弱,如影随形。

互相交融,无孔不入。生死的界限从未如此接近。

潜入一个充满巨大阴影和回响的空间。

那种寂静是有声的。

有时挽起一个戏曲手势,衣料在水波的摩挲下窸窣不止。像雨水敲打瓦片,灯芯在潮湿的空气里哔啵,来自时光深处的婆娑动静,很细碎。

如同《碧海蓝天》里的独白:“每个人心底,或许都有一片孤独而自由的大海。我们往往在深夜,独自潜入其中,有时又因为潜入的太深,而思念陆地上的灯火。大多数人一生都在这两者间穿梭。”

从分离后,她没有再梦到过傅山海,但会在舞与舞的间隙,听到他。

就想起他曾说,建筑是凝固的历史,而历史是客观、严肃存在。不可以有太多情绪,剧烈起伏的心情,容易让判断失误。哪怕最微小偏差,也会导致整个庞大结构轰然坍塌。它要求缓慢、冷静、精准,逻辑结构才是天马行空想象的基石。

在水底构建转瞬即逝的幻境,让它一边出现一边消失,也是如此。

一个人在创作里最强大的表达,往往来自于最深刻的缺失,呈现的是私密而个体化的历史。于是她学会如何在汹涌之中,不惊动。

不再被黑暗中无果的消耗所拖曳,便无忧怖,解怨憎。

岁月流转至此,她想她对于他的心情,就像是那种追无可追的细碎声影,类同幻觉,不禁把这秘密往内心更深处,再埋一埋。

只有在舞的时候,她觉得自由。不怕黑暗,亦不怕在黑暗中与任何秘密对峙。

近半年的训练彩排,都在舟山群岛的海域进行。

能找到符合要求的专业场地很不容易,节奏编排和换气点设计,以及灯光布置,视觉角度等安排,近海地带都有许多值得借鉴的成熟经验。

一个特殊的群体“采珠女”,给舞码故事的创作带来许多灵思。

早在五代十国期间,岭南一带广泛设立“媚川都”,置军士,监管珠民下海采蚌取珠。《岭南杂记》里,也有关于“取珠人”的详细记录。

岭南采珠历史悠久,是古代贡品海珠的主要来源之一,最早可追溯到商朝。一直到唐宋以前,采珠都是用最为原始的“没人入海”,且没有任何辅助呼吸的装置。

取珠人多为贱籍贫家渔女,居于舟船,随潮往来,不许陆居,漂泊不定。这些渔民世世代代只能从事捕鱼采珠的劳作,不许读书识字,也不许和岸上的良籍婚配。

《南越志》中记载,“珠有九品,大五分以上至一寸,分为八品,有比彩,一边平似覆釜者名珰珠,珰珠之下有青珠,滑珠,磥砢珠,官雨珠,税珠,葱符珠,稗珠……”

珍珠凝聚海天精华,被奉为象征华贵与吉祥的稀世珍宝。因而“珠税”沉重,出生入死采得万斛珠,采珠女们的生活依旧贫困。褴褛的衣衫,被岸上的人讽刺为“九日干”,意思是补丁太厚,要九天才能晾干,没有足够的银钱换取米面,只以海里捕捞的鱼虾蟹果腹。

珍珠贝生长密集的海域,被称为“珠池”。

采珠女六、七岁便熟识水性。采珠时,腰间绑一根细长绳索,脚腕绑上石头,加快入水速度,一手持雪亮采珠刀,另一手挽口小腹大的竹制珠篓。在下水前深吸一口气,直潜到海底,睁开双眼寻找珠贝。

这一口气能撑多久呢?一旦感觉快到极限,就要用力摇晃腰间的绳索。

采珠船上留守的,多是经验丰富的老人,看到绳子摇晃,便拼命拉回绳索。动作稍慢,水下的珠女会缺氧而昏迷,甚至丢掉性命。即使拉取及时,也要用烘热的毛皮织物把人包裹起来,喂食热水保持体温,否则就算躲过缺氧,也会死于低温。

水压的迅速变化,寒冷,大鱼蛟龟海怪……都可能要了采珠女的命。若水里有丝缕血迹浮现,拉起绳子看到的,也多是血肉模糊的采珠人,更有甚者,只剩残肢断臂。

如果没能取到珠贝,就敢晃绳上船,会惨遭刀斧相加,将其砍杀。

每处“媚川都”,溺死珠女不计其数,寒冬腊月也依旧下海采珠,低温冻毙的珠女又是成百上千。

“积血为化海水丹”的悲痛,罄竹难书。岭南沿海的珠民,自古供奉“持珠观音”,祈求渡厄救苦。

这种特殊造像的观音,非常罕见,甚至不在民间信仰的三十三观音法相之中。

“持珠观音”又叫“数珠手观音”,有媚态观音的美称。现今存世的持珠观音石像,赤足站立于莲花台座,头戴花冠,斜侧身姿。左手轻扼右手腕,右手下垂轻拈珠串。头微微倾侧,面露似笑非笑淡然之气,在宁静中显出轻微动势——神态飘逸妩媚,“欲行还在,若即若离之间”。

流传的神话传说里,持珠观音手中所拈的数珠,因拯救风暴中的渔船和珠民而失落不全,为报还菩萨的救命之恩,遗珠皆由采珠女入海寻回。

这些岭南采珠女的经历,成为水下舞剧《水月观音》的核心情感基底。

正式公演前一夜,小九坐缆车登上太平山。

暮夏无风,满目碧翠森然。黄昏后起了雾,仿佛波涌般温柔漫卷,掩去紫色天际。

小九手里把玩一枚黑色录音器,和缓道:“我想通过它,传达一种女性共通的悲伤,以及那份我们终要去克服种种危机与不幸的力量。我将它献给全世界的女性,我想说,你并不孤独。”

薄雾转浓,渐次笼罩山峦。她的面孔也笼着一层雾,愈发遥远。像一尊菩萨,淡到没颜色,素着的脸跟白玉几乎没有区别。苍白疲惫,但依旧温和。

至于为何选择水下舞蹈这一形式,她说:“水下环境能消解沉重感,让巨大的痛苦不至于显得太刺目。”

采访已经持续近两个钟头,小九有点厌倦了回答问题。歌即是歌,舞即是舞,哪有那么多话要讲。

“观众对水下的舞剧充满好奇,这会是您舞台创作的巅峰吗?”

她恍了恍神,“巅峰是指?”

“情感的强度,自身所触碰的边界,和表达的顶点。叶小姐今年也才二十多岁,能完成这样主创作品,非常不可思议。会否担心,往后将难以超越?”

有些东西来得太早,太过剧烈,是无可选择的发生。如同剧烈的闪耀过后,接下来的所有,都不过是余光的折射,视网膜烧灼后遗留的残像。

小九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笑。

就在对面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小九转头看向窗外的山与海,轻声说:“是否被自己超越,或被别人超越,都不重要。这个故事里的珍珠,不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根源,欲望才是。我想起寓言里,那些争抢囤积发光石头的猴子。”

“猴子?”

“发光的石头,冰冷坚硬,闪耀生辉,可以是财富、名誉和权力。争抢石头的猴子,总以为能换来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最后它们只是彻夜难眠,互相撕咬,彼此伤害,耗尽一生守着石头,别的什么都没有。所谓‘巅峰’无法衡量,最难解决的,是无边无际的欲望,我希望《水月观音》是一部没有欲望的作品。”

可以被定义的标准,才意味着它有可以抵达的边界。抽象的欲望,是悬浮在半空,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远的陷阱。当它化作具象的事物,就会成为无数箭矢攻击的靶子,总有被射中的一天。巅峰与否,不过就是这么种东西。

那年轻的女记者有点惶惑,不明白小九在说什么。忽又记起工作尚未结束,便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打起精神继续:“我想观众会很有兴趣知道,是什么‘共通的悲伤’,激发了如此独特的创作?”

此刻,她白净斯文的面容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好奇。

鸟翼扑动的声响,干燥微茫。记忆却陡然舒张开,仿佛枯萎的花朵遇水。

小九眨眨眼,依旧很轻地说:“太平山顶不下雪。”

像个俏皮玩笑。

阴影漫上来,她的脸更小了,倔强如少女的神情,俊秀明朗。

复古灯牌璀璨流溢,上书“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

《水月观音》在夜间拉开帷幕,白昼尽头,日光尽没之刻。

前世今生镜台前,颜彩层层涂抹,珠宝用特殊胶水贴在皮肤上。

勾描之间,眼眉与姿容皆有古意。金色佛妆逐渐呈现,掩掉海沙般洁白无垢的面孔。眉心一粒鸽血红,观音相。

她的出场伴随一道强光,其后是寂湛与静笃。

舞者怎样理解神性,就会如何塑造观音。

小九认为,神性是对自然的敬畏和顺从。与污秽同流的挣扎,只在沼泽发生。但中国传统文化里,对水的理解,不是这样。

它不仅仅是危险与禁忌。

水的流变,如同人的形貌,总在不断的变化中。岁月的碾压,令凡人不断地坍缩、皱裂,乃至衰朽。形有千万变,不可记认,象却始终如一。

生命须得穿过五色目迷,美与善,苦难与缺憾,堕落与悲悼,种种的成住坏空,寻求本真。

摈弃过分的我执,去感觉,并呈现这本质。

过程绝不愉快,也并不值得特别悲哀。

不携带任何辅助呼吸装置的舞者,只有小九和阿果,每间隔两分二十秒,他们要离开水底换气,如此交替循环。

用Hookah呼吸的舞者,手捧太阳铜鼓,浮跃出海。

铜鼓大约诞生于公元前8世纪,迄今已有2700多年。岭南先民拜日,是蚩尤血脉,太阳的子民。肉身以黄金锻造,悍烈而骁勇,不伤不朽,地老天荒。在岭南大地,人们信奉“天之神,日为尊”,遂“打铜鼓以祀日”。

鼓面饰有衔鱼翔鹭,正中十二芒太阳纹,向四周发散出十二道尖锥光芒,代表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间有华丽的雀翎纹饰。

奏鸣声起,珠民的祭祷开始了。

阿果用古铜金的贴片作为身体装饰,特意保留了金属液体在肌肉线条上弥漫的形状。像远古的神祗,在被灾劫侵蚀后,金身破损,露出其下的皮肤。

水令青铜的铿锵撞击,变得柔然悦耳,似漫天金芒化作沙屑,在风里轻轻碰撞。

海底是没有风的。

绚丽阴影中,衣袂飘逸的飞天,化作水波里疾速流逝的倒影。半张脸都是鱼鳞般的碎钻,闪闪烁烁,动荡不安却有着令人窒息的艳异。

宝冠、璎珞、天衣、纱幔、宝光,韦驮天、金毛犼和鹦鹉,都巧妙安排成对称平衡的布局,完全复原了被誉为观世音菩萨造像之最的敦煌《水月观音图》。

不定、无常与华丽的幻象纷呈迭起,难以记认的邪美,偏有摇曳生机。

“嗡”一声鼓鸣,太阳沉落。

观音双臂陡然扬起,披帛在水流的冲荡中,和缓而微妙地飘曳。南海鲛人向月幽咽而歌,修长的尾鳍浮荡并不断变幻颜色。海底珍珠如萤火,映得一天一地都是巨大而斑斓的光影。

她的缓慢多么魅惑。

似夜间凤凰,通体焕明。

所有线条都在不停起伏,潮刃划开的白沫,堆高又坠落。幻惑而无情,寂静而有力量。唯独这份凛冽,能召唤出人心底隐秘的激情,色授魂与。

薄薄的蓝光折射中,阿果的舞姿也在发生变化。人类男子英俊的面貌下,渐长出金毛犼狮子的身躯。他挣脱了破损的旧躯壳,古铜金箔片片剥落,肩胛轰然生出双翼,仿佛下一刻就要乘着遍身的火焰飞去。

神的手在抚摸世人的伤口,垂怜所有的光彩与粗糙,缺陷与完整。

肉体恒常而渐朽,是可以被原谅的缺失。生命各有出路,无论海底亦或尘世,水不过是禁忌的象征,一道界限。

几近燎原的光,自上而下倾泻。

浩渺的云水背景中,缀以祥云、紫竹林、珊瑚、桂木。观音睁开细长眼眸,瞳孔似黄金在火里烈烈烧灼。水里的火,在寂凉夜海里无休止地绽放,星子般四散,翻涌在每一处幽暗的角落。

“诸天无实体,水月皆空虚”。

古语里的“清净”和“空虚”是量词,类同须弥和芥子,十倍的清净等于空虚。

吟唱轰然不绝,在无风之境回旋往复。不久,渐次低下去低下去,最终消失。

遗落的珍珠,重回到结印的手势中。沧海拾珠的女子,趟过尘世川流的欲望,踏破生死的波浪,穿越茫茫爱恨,寻到所求的真。

观音有三十三法相,她是观音中的观音。 5KIIYQH1+fvsPxBaN7j5Ypj/Mgpuf8uPo5kRUQeg5X7oXx5yHCvkirqXxTEETe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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