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就自由了。
他们不会懂的。凡深刻之事,缄默是唯一答案,守秘之心最难得。
连翘说得对,公开凤立死亡的真相,只会引来更多嗜血的苍蝇。嘲讽他,抨击他,把他当做疯子或愚蠢的情痴。仿佛爱是件很低贱的事,它让人软弱,暴露死穴。
任何歪曲的理解,都会磨损他的光芒。
小九挑一挑眉,反问对面:“你这一生,有没有过特别渴望的事?”
记者咽下嗓子里的唾沫,敷衍道:“小时候想当画家,现在想多放假……愿望么,总是很难实现的。”
那就是了。渴望与失去,都要用余生来承担,除此别无他法,并且互相不能替代。凤立的渴望是她的失去,难道跪在地上向上天哀恳乞求,请你把他还给我?
“我以前,很渴望去一个地方看雪,可惜那里不下雪。”至此小九倒松弛了,“凤立完成了他要完成的,我也是。过程中必然有破碎和损毁,人力不可抗。我们中国人讲究哀而不伤,一味重复过去的苦难,或把他人的不幸当成卖点,塑造变态的悲情审美,是非常下流的创作。所以我不会再提及这件事,以免表达造成误解。过去的已经过去,他们留下的是力量而不是猎奇,我希望将来的舞台,还可以呈现出更多不一样的东西。”
《小哭娘》与凤立的《求凰》同殉。一生只能演绎一次的作品,再无重现之日,她也不觉得可惜。无所谓成不成功,宿命当前,每个人都是失败者。
小九起身离开。
右膝还隐隐作痛,剧烈的白灯四面八方照着,像梦里一树冰雪开成的光瀑。她忍着痛,很慢很慢地,走出那片光,步子稳无破绽。
《尚舞大观》刊登了这段采访,措辞极尽刻薄。
小九看看那些批评,摇头微笑,说,“对任何事物,人们总是轻易下定义。”
笑时扭起半边唇角,寡淡的,不落情缘。
继续往前走,需要的不是多漂亮昂贵的鞋子。而是,不再渴望拥有一个更好的过去。
后来她也没和连翘见过面。
没有任何感情,不能以缄默来表达。
“褪下皮囊,与骨共舞,何罪。”
腿伤养好后,就继续跳。
冷落的殿堂总还是庙,推倒的圣像依然是神。
当人们不害怕做自己以后,永远有创造力。叶观音不会放弃的。舞台就是她的生活,她整个人。
蛰伏起来,长夜磨刀。
从戏校拿走的旧化妆镜,她从山上取回,辗转各地都带在身边,演出训练只用它。托运比较麻烦,算唯一任性的小习惯。
天真观里少一面镜,多了一盏供灯,为曲凤立而设,长明不灭。
灯者,破暗烛幽,下开泉夜。凤鸟远上白云间,愿他乘此光明,得偿解脱。
“第一排的脚灯不需要那么多,要一个小Spot……对,就这样。”
小九让他们思考一个问题,凡经过专业训练的舞者,都能按标准完成动作,为什么会有美与不美之分?不同在哪里?
“舞蹈毕竟不是体操,动作的难度和完成度,不能完全成为观感的定义标准。”
然后她直接捏了个手势,拇指食指指尖相触,其余三根手指渐次展开——民族舞里最经典的孔雀造型。然后把手背朝向左侧,微微偏转了角度,“看,偏这么一丁点,就不好看了。登台的时候,必须要有这个意识,每个动作,都要最准确地对准观众。”
江寄余当年的坎坷路,小九几乎全走了一遍。维持舞团运转,不是件容易的事。秦南枝死后,重大舞台事故造成的余波未止,舞团很长时间只能进行公益演出,没有商演。
经费再紧张,亦不曾亏待那些肯留下来,跟她一起从头开始的成员。排练场地在租借的体育场馆仓库里,差不多是个地下室,日夜潮湿,天花板还漏水。小九住在隔壁琴房,刚好一个条凳的空间,瘦得那样,也才勉强够转身。手边就是立式钢琴,要等练琴的走了才能去睡觉。
广府气候炎热,从早到晚像蒸桑拿,容易困倦昏沉。半夜惊醒,褐色油亮的大蟑螂在啃食足趾,摇晃两根长触须,和人面面相觑。老化的电路承载不起空调运转,热得受不了就去冲淋冷水,或跳进训练用的泳池里,一圈圈游至精疲力尽。
好处是离家乡近,离港岛也很近,过关方便。岳在山鼻子灵光,面对面隔一张茶桌,也能闻出小九身上隐约的霉潮气味,但笑不语。
衣服总是晾不干爽,人在窘迫的环境待久了,面貌气场都会留下痕迹,细节很难掩藏。她也不想刻意掩饰,说没所谓,坐科就这么过来的,戏校的老宿舍连风扇都没有,不比这强多少。
小时候一到夏天,身上就成片起湿疹,长疖子一样的疙瘩。药也涂不好,张月樵教他们去山里找蜈蚣,放在瓦片上焙枯了,和冰片混合均匀,敷在皮肤溃烂处,有奇效。
和光同尘。那束光不灭比较重要,再美的肉身不过是尘土。
岳在山眯眼看着她,想起头一次见这女孩,还是个被钟兆淇摆弄的漂亮人偶,穿着夸张冶艳的鱼鳞礼服和高跷一样的鞋,在发布会上给人拍来拍去。冷淡的表情里带着怯,强忍不耐烦,自以为能应付下去,末了还是不管不顾地发脾气。
路没有白走的,经年磋磨,她样子改变很多,是个略尝过一点世味的小女子了。南方酷烈的太阳把肤色晒深了点,长发在脑后随便盘起,舞蹈生常见的那种低髻,总泡在水池里的缘故,有点毛糙。
天太热,什么妆都会糊脸上,索性懒得折腾。还是爱穿白,套件宽松大T恤就跑出来见人,牛仔裤里的腿瘦得见棱见角。
华美的鱼鳞褪去,刺还留着。被激流冲得七零八落的人生,再把刺拔掉的话,就只能散架了。疼,也得把鱼刺留着。
岳在山告诉她,如果一切顺利,九歌舞集的港岛首演,最好还是在新光。
少年时心向往之的新光,钟年年的舞台。
小九听了,没什么表情,“我都可以,听岳先生安排。”
“那就好,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尴尬。”
“不会。”
是不会再见,还是不会尴尬,她没多解释。
失去缘分的人,人潮再拥挤都不会重逢。
找他干什么?说我需要帮助需钱?还是说即使我知道孟秋白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而你们在一起,但我依旧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请你在身边留一个微小的位置给我?
这不是叶观音做得出的事。
她低头抿一口茶,温苦回甘,心里静得能听见风响。稍顿,说,“聊别的,不想提他。”
从脂浓粉香的镜子里跌回人间,要直面所有粗粝的真实,而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很辛苦,前路未卜,但小九甘愿尝试。从艺登台二十年,才终于有机会实现长久以来的想法——不再拘泥于师承的窠臼,尝试撷取独竹漂技艺的精华,开创水下舞。
二十年,只够织女星的光照到地球一次。
台上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岳在山点点头,“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一栋植被茂盛的清净私宅里,小九见到了“轮椅上的女舞者”。
二十年前,大陆北方有过一位惊艳四座的女舞者,年纪轻轻已经蜚声业界,鲜花载誉,前途无量。一次重大演出的总彩排,她需要在高台起舞,没想到发生事故,登跃时的时间错开一秒。微不足道的一秒钟,令她从三米多高摔下,永久高位截瘫。
因这次意外,她没能登上人生的巅峰舞台。摔伤导致腰部以下完全瘫痪,再也无法站立和行走,连生活自理都困难。女舞者的职业生涯被完全摧毁,只能依靠轮椅出行。
崩溃和绝望,不会展现在镜头前。
经过漫长艰难的复健,女舞者离开病床后,回校继续深造,成为一名舞蹈教师。尽管腰部以下都失去知觉,她的上半身和手仍然可以动。遂开始研究手舞,希望能创造出更多样性的舞蹈形式。
手部舞蹈是一种全新的舞蹈形式,表现力并不逊色于必须运用腿部和全身的舞蹈,发挥得当,同样具有舞台观赏性。“手势舞”得到业界认可,引起极大的反响,它的首创者,再次以舞者的身份受邀远赴欧洲演出。
这次会面时间不长,小九记住了女舞者的一句话,Minimalism is key。
很多肢体健全的专业舞者,在这个年纪,早已退役多年。还能维持如此纹丝不苟的动作表现力,堪称人间奇迹。
难以想象,过程中付出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
当年发生事故,舞台调度没有衔接好是主要原因,还有一个令女舞者始终无法释怀的原因是,她在跃起的当刻,即兴增加了半拍多的炫技动作。
极致有多美就有多危险,追求极致,必定要承受它本身脆弱的特性。任何一点差池,足以造成毁灭性后果。
简约的核心是精准,以及控制力。
小九看不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交谈非常礼貌克制,又透着一种旁人不可及的默契。
离开的路上,岳在山平静地说,“她是我的妻子,曾经。”
那场意外,毁掉的不仅仅是她的健康、事业,还有他们的婚姻。
感情存在的形式,并非只有朝夕相伴一种,就像舞蹈,也不是只能以完整的躯体展示而存在。后来他和她一起创建专项基金,通过舞蹈、音乐和绘画等形式,让身体有缺陷的孩子也能接触到艺术,与身体的缺陷、精神的痛苦和解。九歌舞集从创立之初,得到的一系列支持,亦从此中来。
或许他觉得,这是自己还能为前妻做的,为数不多但有意义的事。
她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选我?有天分的舞者多不胜数,我不过是个半路出家唱戏的。”
岳在山笑道:“你们都说过一句很相似的话,身体不过是尘土。”
小九要做的,是让尘土在水里开出花。
水下舞是条无人敢想的险路,在国内公开的大型舞台表演里,尚未有过完整的演绎。要克服的技术问题、配合节奏、心理恐惧等等,十分艰难复杂,促成训练环境的条件,也需要特殊场地和庞大的资金。
水舞的基本动作,是类似蝶式的Dolphin Kick,光是收身、收腹,就需要运用全身肌肉,特別是Core核心肌肉的摆动。水里的高强度练习,让所有人都暴瘦一大圈,腹部肌肉线条更清晰。
但动作不是最重要的。要先从呼吸开始,这才是首要解决的麻烦。
水下环境复杂,潜在风险多,呼吸是一项被严格控制的行为,生死攸关。水下的舞者,不能将呼吸作用完全交付给大脑去自动反应,转而替代的,是有控制的呼吸模式。
人对水有着天然恐惧,当身体完全沉浸在水中,大脑的指令一定是“闭气”。必须让理智的反应,去战胜天赋的本能,才能持续的从嘴里吐气出来。
不断重复的大量练习,是改变脑部对身体下达直接指令的方式。而藉由练习,更改脑部的指令,不在天生的自然反应机制内,只能通过后天训练达成。
慢而深的呼吸,是在水底最有效率的方式。
水下空气密度增加,为减少气体涡流的阻抗与摩擦,必须先减慢呼吸速率,然后才是加深呼吸。空气死腔的体积是一定的,在加深呼吸后,如果不能彻底排出的“旧”气体,只会降低下一次换气时气体交换的效率。过于用力,又会导至较小的支气管蹋陷,封闭肺小泡的空气通道,破坏呼吸的律动;能够吸气时,也不能“用力”吸至很满,造成肺部过度扩张,正浮力增加,中性平衡就失去控制。
舞蹈和潜水不同,表演有视觉效果要求。水下呼吸设备的容错率极低,传统水肺装备又太过笨重,会破坏艺术表现力,二级头呼吸器也会影响面部表情。
传统气瓶是毫无意外要被放弃的。这就意味着,水舞大部分过程,只能采用自由潜水闭气;更难的是在水里保持平衡,以及完成舞蹈动作。她们的舞,不是国际上早已风靡的潜水美人鱼,不可以在服饰上借助鱼尾鳍隐藏脚蹼,增加划水游动的便利。舞者演绎的角色,不是西方人鱼,所以没有脚蹼,全靠身体自行协调。
在吉尼斯留下记录的水下舞表演,舞者平均闭气时长,也就只有二分半钟。而要达到这个标准,对专业训练的要求极高,强度拉满。
极致的诱惑等同于恐怖。
经过多次尝试调整,最终确定,自由潜水闭气叠加设备供养,浅池与深池相结合,是唯一可行的方式。
在三米深度内的浅池表演,用水面供气装置Hookah。透明的硅胶供气管,隐藏在布景里,尽量不影响画面纯净度。舞者通过一根长长的软管咬嘴,连接水面上的高压气瓶组进行呼吸,近乎无限供氧,理论上可以让舞者在水里停留很长时间。
Hookah的缺陷也很明显,软管会限制舞者的活动范围和移动路径。服装材质也有影响,紧身面料可以隐藏鼻夹,但飘逸的长裙,很容易缠住供气管。
通过Hookah解决了时长,软管束缚和视觉干扰,则需要精心设计特定的舞台和场景,以及水面供气点的位置。它最大的问题是,只适合相对固定位置的表演。
那些不能一直留在固定位置的舞者怎么办呢?东亚某国开发的微型人工鳃,目前还在实验阶段,出于安全考虑不能使用。
进行五米池水深度的表演,还有一个办法是循环呼吸器。
它是一种静音高级潜水装备,吸收呼出的二氧化碳,补充消耗的氧气,然后循环利用气体。呼出的气泡细密微小,甚至没有。体积小到可以佩戴在身后或腰侧,能达到隐蔽性和长时停留的平衡,但对技术和资金要求极高,风险也大。
循环呼吸器相当昂贵,在专业水下表演团队中,早已有过成功的应用先例,不过多是作为短时辅助。操作它,本身就是一项高级专业技能,必须经过非常专业的培训和认证。一旦设备因操作失误发生故障,比如二氧化碳吸收失效,人会迅速陷入昏迷,后果致命。
团队成员都来自岭南,个个水性极佳。然而最终在马来西亚专业潜水海域通过这项训练的,只有小九和纳苏阿果。经过紧张艰苦的训练,能自由闭气超过两分钟的,不到四人。主体舞码部分,很可能没有AB角的替换。
有些专业水下舞者,会定制含氧的化妆水,通过皮肤微量吸收,延长辅助时间。这种冷僻的方法鲜有人知,也不曾在业内获得推广。因为它实际效果甚微,能起到较强的心理暗示作用罢了,算聊胜于无的安慰。
无所不用其极,所有手段全试过,这已经是他们能达到的最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