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拓默然不语,只怕一语道破。转身坐回厢位,自顾卸妆抹脸。
油彩斑斓杂错着,盖住理还乱的心绪。稀里糊涂,日子也就过去了。
当着众徒,罗少廷没再追问,吩咐收拾戏箱行头,“走吧。”
草草恢复常态。
倒不是贪图钱财,人都找不着,又不知姓甚名谁,往何处去退?还碍着茶楼的情面,该分的账不能少。钱是经理亲手送来的,过了明路,他一人做不得主。
“钱你留着,给后生仔买点吃的用的。”
茶楼杜老板,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穿宝蓝丝绒旗袍,夜深人倦,一丝不苟的妆容仍在,已成习惯。年轻时最风光的日子,都在台上,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架子不能坍。
最后一场登台的利市,她无论如何不肯收,意思是好聚好散。
“不合规矩,该怎样就怎样。”罗少廷有些局促,双手在膝头连搓几个来回。
“不是跟你客气,这个主我还能做得……对不住师哥了。”话到即止。
杜咏娥出身彩调世家,按辈分排行,要尊罗少廷一声师哥。从剧团出来以后,演员们自谋生路,纷纷转行。她跑到广东做生意,直到老父亲去世,才回当地接手荣华楼。始终对戏曲怀有情结,愿意给萃乐班提供演出场地,并不为赚钱。
事实上也赚不到几两银。
茶楼的经营状况大不如前,翻台率越来越低,上年纪的客人,消费偏低。流水扣除成本,几乎是平进平出,有时还亏损。合伙人坚持认为,这种传统演出已经无法吸引茶客,与其搞个舞台占地方,还不如多设几桌,提高翻台率。有些茶客也不爱听戏曲,嫌吵,戏班驻唱会赶客,便决定中止合作。
罗少廷心里有数,不想难为故交,这些年多亏她的情面照应。
临走前咏娥叫住他,试探着,把旧话重提:“戏校的事我刚听说……折腾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以后要是不教学生,不如来帮我。”
他停下步,笑容疲惫温和,“除了唱戏,我不会别的,还不够给你添乱。”
荣华楼还未打烊,通明灯火。戏台上的繁华,短暂如梦幻泡影,转过身还得面对现实的惨淡沉沦。
今晚要在船上过一宿。
乌舢船的大统舱,设高低两层直长的通铺,演员男女混住,睡在舱的两侧。上铺是生和丑,下铺睡的是旦角儿。当中有个较大的横向单间,位置在船尾前的正中,离船梢只隔一层舱板,是班子里唱头名大花脸的铺位,非罗少廷莫属。
做师父的辗转难眠,躺在咯吱作响的窄板上,不时发出低沉叹息。
现在都管唱传统戏曲的叫“艺术家”,无非是羽毛缎子盖鸟笼,外面好看里面空。江湖行当的人情世故,危险复杂,有时又粗暴直接。悉心调教的后生们,眼看长成了,其实都还活在师父的庇护下,没经过真风雨。
譬如这突兀的打赏,重重压在胸口,压得他忐忑不安,回头还得仔细问明白。女娃娃总要多操一份心,可他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哪里才有立足之地?前路渺茫。
武戏太累了,骆小伍含糊呓语,睡得沉。撞船的不快早抛到九霄云外,梦里还在回味璀璨戏台,今晚的演出多么成功,以后还会更好。再多些历练,就留在戏校自食其力,帮师父再带新人……踏踏实实挺好,多年的大道走成河。
毫无机心地憧憬着,有了念想,日子便没那么难熬。
浓云深处滚过一阵闷雷,不消片刻,雨水便气势汹汹地来了。由缓而急,擂鼓般砸在船篷上,宁静的河面,激荡万点涟漪。
有人欢喜有人愁,各怀心事的几个,都在黑暗里大睁着眼,脸上还残留脂粉。
小九不敢乱动,半晌才小心翼翼翻过身,借着雨夜残灯的微光,把荷包拿出来看。遍寻不见,原来被“他”捡着,特意还她的。
乌舢在风吹雨动中摇晃,牵扯着没着落的心忽上忽下。
那天也落好大的雨。
从头回忆,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
冬至是壮乡大节,戏校给三天假,让学生们各自归家团聚。
连翘打定主意不回去——翠嬢嬢到底跟她爸连方离了,两人神离貌不合,三天两头吵架,当初就不该硬凑合。
村里人笑话他家,成日鸡飞狗跳,续弦的婆娘都留不住,尽丢人现眼。
这回程翠萍是铁了心,非离不可,农药瓶子攥在手里,闹得很难看。药瓶摔稀碎,她吐出嘴里被打掉的牙,操把刀子对准丈夫,“你只要打不死我,天黑睡觉可千万别闭眼。”
很吓人了。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谁听了不犯怵。一个女人宁死都不愿跟你过,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早晚得出人命。
连方抬脚把她踹到门外,要走可以,什么都不许带。
翠萍听完,冷笑一声,真就两袖空空,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连方气得发疯,非说她脚上的鞋是他买的,有骨气别穿。
翠萍把鞋也脱掉还给他。
金秋的河水已经很凉。清冷黄昏,渡口人头攒动,看那个扮过观音的女人,光脚踩一根竹竿,独自漂远去。
山险水急,远走高飞哪有那么轻巧,又不是唱戏,弹指就柳暗花明。她泊在下游鹧鸪渡,去找苗端午。
多少年过去,有些事过不去。翠萍心里藏着对青梅竹马的情意,在望仙村不是秘密。
走投无路之际,她也只能去找他。
豁出去了,闲言碎语怕什么,唾沫星子淹不死人。
端午收留她,但没有留下她。
他去邻家借宿一晚,次日清早,亲自把翠萍送到村口,搭上去大圩镇的长途公交。
翠萍走的时候,穿着白露当年留下的鞋。
连翘其实一点也不怪她。
自己亲爸不是好东西,嗜酒如命,喝醉就打人,把她妈早早地给磋磨死。连翘五岁就没了妈,成天躲在灶台后面,生怕喘气动静大,惹酒鬼不高兴。
面黄肌瘦的丫头片子,是连方唯一的出气筒,顺手拎起什么就用什么,板凳、扁担、铁火钳……后来娶了续弦,也不见收敛,大的小的一块儿揍。
翠萍自身难保,护不住她。这么小的女娃,朝打暮骂实在可怜,才商量把她送去戏校。并非像外人嚼舌的那样,后妈眼里容不下前头生的孩子。
翠嬢嬢有情有义,做人做事对得起良心。眼见她终于熬出头,去过自己的日子,连翘替她高兴。
婚可以离掉,她做女儿的断不掉,被血缘焊死在泥潭里。
“毕竟是你爸呀。”村人这样劝。
七嘴八舌吵耳朵,却找不到讲理的地方。廉价的同情里总透着愚昧,只会叫女人忍一忍,都这么过来的。
可是凭什么?连翘最厌恶的话就是血浓于水。干净的水一清二白,往血里滚一遭,洗不掉的黏稠污秽。
山上的张道士说,父母也好,夫妻也罢,因缘有深浅,结成善缘殊不容易。有些是命里互有亏欠,注定今生纠缠。彼此的因果消耗尽了,才算还完。
翠嬢嬢走后不久,连翘回去过一趟。
家不成家,连方喝酒更凶,白天黑夜没有清醒的时候。木匠的活计早丢了,犯起瘾来双手颤抖,料酒都往嘴里灌,没钱就管女儿要。
连家的丫头出息呀,在镇上唱戏,名声大着呢,这闺女算让他生着了。
屋里没有婆娘,终究抬不起头,他喝得双眼通红,不停给翠萍打电话。没人接,大半夜把女儿从床上踹醒,拿刀逼着她拨翠萍的号码,骂后妈“去城里做婊子、破鞋”,听她骂完才肯消停。
待不到天亮,连翘行李都没敢收拾就跑了。
长途公交最早一班还没来,她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硬生生走出三站地才搭上车——用藏在贴身内衣里的钱,没被连方搜走。
进戏校的时候,合同签得明白,出师之前,演出收入都归学校。小孩子有吃有住就行,长大了总有要花钱的地方,按月从公账里支,也不算领薪水,叫“补贴”。
罗少廷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总是私下多照应些。演出利市,通常会拨出一成,给徒弟们做零花。
终点站下了车,连翘已经身无分文,离学校还有好几公里山路。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连惊带怕的,实在走不动,瘫坐在站牌边上,闷头掉泪。
又冷又饿又累,越想越伤心,索性嚎啕大哭。
白色的轿车缓缓滑至面前,车窗摇下,探出颗油头梳得亮闪闪,“靓女,点称呼啊?好唔好攀车边?”【粤语:美女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搭顺风车】
连翘抬起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脸,怔怔打量他。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总有四十多了,气色红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袖口半挽,戴一枚硕大翠绿宝戒指,衬衫的领口太花。
见她不应,他又问一遍,眼角笑纹更深。
连翘忙摇头,四周半个人影都无,心里更慌,站起身就走。
“不好意思,耽误你点时间,能不能问个路?”身后追出一个瘦高男子,停在距离她两步远近的地方,就不肯再往前,客气道:“请问琴台风雨潮戏曲艺术学院怎么走?车上导航坏了,我们刚从广东过来,对这里不熟。”
当地都把戏校叫调子班,用全称的一听就是外乡人。
他操一口流利国语,嗓音温和,字正腔圆,让人讨厌不起来。有分寸的礼貌,缓解了她的不安。
连翘胡乱擦把脸,泪眼里的人影逐渐清晰。他比车上那男人年轻很多,举止沉稳,脖颈尤其修长。穿简单的白衫黑裤,过耳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起一半,露出光洁的额,看上去清爽干净。
“这里离戏校不远,沿小路往前,岔路口左转,绕过茶园往东就能到。”
“太谢谢了。”他掏出一包纸巾,示意她擦掉脸上蹭花的泪痕,但不多话,只道:“你去哪里?顺捎一段吧,这地方打不着车。”
“不了。”连翘还是不敢。
“放心,我们不是坏人。”语气很诚恳,但没有勉强她的意思。
说话间,花衬衫也推门下车,径直钻进对面小树林,传来没遮没拦的放水声。
男子当然也听见了,尴尬和不悦的神色一闪而过。无奈叹口气,仿佛在为同伴的失礼表示歉意。
连翘在紧张中撒了谎:“我……我在等人,他们马上就来了。”
“真的不用?”他想了想,“稍等一下。”
转身回车里拿瓶水递给她,微笑时露出雪白牙齿。
连翘只好接过,低声道谢。他又取出名片,塞到她手里,“如果需要帮助,就打这个电话,我姓江。”
白车重新启动,骚气的花衬衫把墨镜戴上,遮住半张脸。从连翘身边驶过,慢得有些刻意了,还扭头朝她吹一段响亮的口哨,态度浮浪轻佻。
姓江的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拔掉他指间的烟头往外扔,沉声叱:“好好开你的车,要么滚下去自己走。”
“哇,做咩仑野啊!睇你都唔识得我係你舅仔,死扑街冇大冇细!”【哇你干什么,死小子没大没小,这么跟你舅说话。】
“我点样?收声啦!唔想费事睬你,癫佬黐线!”【我怎么了,闭嘴吧根本懒得理你,神经病。】
两人在车里还吵了些什么,连翘听不清。
白车扬起大团灰尘,消失在小路尽头。
她低头看手里的名片,冷冽的磨砂银质感,设计很简洁,字也不多:怀让舞集创办人暨艺术总监,江寄余。
天空渐渐亮透,碧蓝如洗。
树林里窜出两个人,追追打打地近了,身后是曙光初露,奔跑地姿势那样眼熟。
连翘停住脚,待看清来的是谁,愕住。
远拓也瞧见她,一蹦多高,一蹦又多高的,挥舞双臂大喊:“连翘!”
清早就开始乐呵,饱吹饿唱,是个没心没肺快活人。
连翘想对他笑一下。泪都风干了,脸还是紧绷的,像朵没开成的花,在嘴角萎谢。
她那么狼狈,孤零零走在路上,头发散乱,脸容疲惫苍白。远拓攥紧拳,“你爸又欺负你?”
谁说他没有心呢,马上察觉异样。
远绸追到跟前,听得他还在喋喋地问:“打你哪了,还疼不疼?走得动吗,我背你回去?”
连翘只是不吭声。
“别问了。”远绸朝他使眼色,“她爸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能不受委屈吗。”
委屈从他口里说出来,顿时放大百倍。
连翘眼底蓄上泡泪,拼命忍着,嗓子噎得疼,睫毛簌簌乱抖。撑不住泄气,扑到他胸前恸哭,稀里哗啦,心肝肺抖落一地。
两兄弟相觑,都吓得不轻。
“别哭别哭……”远绸僵直地立在原地,由她抱着,十分地惊惶,一双手不知放哪里妥当。
待她缓过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抽搭着问:“你们怎么来了?”
她在家都待不长,第二天准回来,能搭上哪班车就没准。
远绸清清喉咙,不自觉地语调有些夸张,非得这么告诉她:是远拓昨晚梦见她走夜路,不小心掉进河里,一骨碌吓醒。实在不放心,天没亮就翻墙溜出宿舍,守在路边等。
被戳破的那个,脸上肌肉都紧张了,嘴角有点滑稽,不知该维持笑意,还是装作满不在乎地往下撇。
“要不……”他拎起一塌糊涂的衣摆,“让远绸背你吧。”
连翘讶异惊呼:“怎么弄的,真掉河里了?”
远绸只好继续代为解释,刚出学校不久,遇到一辆粤牌白色轿车,过水坑也不减速,溅他半身泥汤。
远拓隐忍着难以自抑的心绪,把话题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自驾游?这地方那么偏,有什么好看,农家乐都没几个。”
远绸摇头,只说出自己的判断:“不像。”神色冷然,多提半句也不屑。
连翘把名片攥成团,默默塞进兜里,没接茬。
“走吧。”她很公平地,一手牵起一个,还是大师姐的样子,说:“我以后不会回去了,你们就是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