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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穿着破鞋夺门而出，奔向他悉心经营的试验田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
朦胧的露珠堆砌在斑驳的薄膜里面，看不出里面的乾坤，董俊芳脚尖紧紧地抠在地面上，脚趾头似乎要钻进泥土。
他蠕动了几下嘴唇，还是徐徐地蹲了下去。
尽管隔着入住，但逆着阳光从薄膜里透出来的幼黄的叶芽已经斑驳可见。董俊芳嘴一咧，把眼镜摘下来用手背擦了擦，又戴上研究了一阵。
兴许是激动的缘故，他后脚跟一打滑，整个身子失去重心，一屁股坐了下去，沾上了晨露和半湿半干的泥土。
正好场里的同志从这路过，看到了他滑稽的一幕。
“老董，大早上的跑地里拉屎，摔一屁股吧。”
董俊芳露出两排牙齿，没有回话，朝对方摆了摆手。
此刻，他的屁股虽然沾满了泥土，但心里却收获了崇高的喜悦。
他不确定眼前的景象是不是真的，于是爬起来，恨不得一寸一寸地检查起来。他像一只蝼蛄，在这片土地上来回穿梭探索着。他的眼镜因为距离薄膜太近，已经弄脏了，即便如此，也阻止不了他的热情和坚持。
起床晚了一个小时的原因，董俊芳从农场抽调出来的三位同志因为找不到董俊芳，急得上蹿下跳，他们已经领教过董俊芳的严厉，跟董俊芳搞水稻栽培技术研究，时间观念那是最基本的。不管他们因为什么原因贪睡，在董俊芳这都过不去。
宋铁也是沈阳人，和董俊芳算是老乡了，在三个人中，他年龄最小，但主意最多，胆子也最大。看着胡老三跟于庆胜抓耳挠腮的样子，他忍不住说了几句。
“我说，至于么，退一万步讲，咱们和他董俊芳都是下放到这改造的，大家都在一个阶层，用不着低三下四。这么大个人还能丢？”
胡老三虽然最年长，但骨子里的老实巴交劲始终写在脸上，宋铁的话一出，让他更有压力了。
“人家是提出搞技术的人，又是大学生，懂得肯定比咱们多，要我说就跟着干得了。”
宋铁一听，拳头没忍住攥了起来，使劲瞪了一眼胡老三，恨不得给他光头上两巴掌。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转而看向于庆胜。
“你也表表态，别每次说点啥就装老好人，咱们是一个团队里的蚂蚱，总不能窝窝囊囊的吧。老子还等着立功，早点离开这呢。”
于庆胜手抱着肚子，低着的头稍微抬了起来，不情愿地张开嘴，“人家已经把报告打到市政府了，点名要咱们三个参加技术研究，说不干就不干，不怕政府找麻烦？”
宋铁的怒火一下就被点燃了，刚才就想撒在胡老三身上的气一下就甩在了于庆胜头上，伸出手就是一巴掌。
“怂包，你他妈咋就那么怂。报告打上去是打上去了，批不批还不一定呢。这是什么地方？长草行，长粮食？别做梦了。”
于庆胜虽说有些忌惮宋铁，但也不是省油的灯，伸出脚给了他一下。
“你牛你咋不去跟他说去，跟我生气算个屁啊。”
正在三人议论之际，方才路过稻田的场部同志朝着大喊了一声，“别干仗了，你们领导地里拉屎，一屁股坐屎上，起不来了。”
一听，三人脖子一伸，抱着的手统一放了下来。齐声地“啊”了一下。
“哪个地里？”宋铁着急问道。
“你们试验地，快看看去吧。”
宋铁哧溜一下，从三人队伍里射出去，恨不得把墙射个洞，从洞里窜出去，直接蹿到董俊芳跟前。
等胡老三和于庆胜反应过来，宋铁的影子都没了。
“狗日的，办得这叫什么人事，走，看看去。”
于庆胜嘴里骂着，也离开了队伍。
现在只剩胡老三立在原地发呆，思考着队友神乎其神的变化。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等他终于到达地里的时候，被董俊芳劈头盖脸又骂了一通。
“胡大哥，你比我年长几岁，咋就没个时间观念，太阳出来前要上地里测土温，测湿度，还要记录每天的日照时长，跟你说多少次了，怎么就没个记性，你看看宋铁兄弟，每次都冲在前面，你啊，心思还没扭转过来。”
董俊芳的一番话让胡老三憋屈到极点，他看了眼宋铁，眼睛里布满刀片。
“胡大哥，俊芳有技术有文化，他的话咱们要听。”宋铁配合着董俊芳，给胡老三来了这么一句。
只有于庆胜还算仁义，没有落井下石，他把手里的记录本压在胡老三手里，“哥，听俊芳的，你真得好好调查一下气候资料，补补短腿。”
看着队友追随董俊芳身后走向大田的背影，胡老三第一次感到了人心的险恶，这也是他来平野市搞开荒以来受到的新的人生教育。
他真的认真地翻开记录本，像他们所期望那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甚至还不知道董俊芳的喜悦，不知道研究有了新的进展。
四人一直在地里待到中午，宋铁饿得实在不行了，提议回去喝一碗何万三送来的鱼汤，那鱼汤放在地窖深处，冻起了一层冰碴子，不怕坏。
董俊芳激动的心还没平静下来，他之所以在地里考察一上午不愿离开，就想看看何时能揭膜。苗刚出来就已经见黄，需要抓紧通风排湿，但近期晚上温度还在十度左右徘徊，很容易发生冷害。
所以他要想一个两全之策。
“宋老弟，你费心回去一趟，烧火把鱼汤热了，我枕头下面还有半斤高粱面，顺便下到汤里，中午咱们就在地里吃。”
宋铁领命后，第一时间不是急着烧火做饭，而是先在红军农场把他们的科研进展通告了一番，然后又冒着感冒的风险从穆苏河里游到前进村，专门把消息说给何万三听。
这个时候的宋铁突然间有了荣誉感，他早上醒来还在抱怨团队，还在不屑一顾，现在就变成了一面红旗，到处宣扬起来。
等他终于端着一锅汤回到地里的时候，这里已经水泄不通。老远就听到董俊芳的谩骂声。
原来和张景阳吵起来了。
“老张，咱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你现在又是场子领导，请你尊重我的劳动成果，把脚抬起来，离开试验田。”
张景阳不予理会，“俊芳，我们也是过来给你祝贺的，怎么还不欢迎，都说出苗了，你不让我捅破薄膜，我怎么看得见？眼见才为实，对吧。”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还算有文化的水利专家居然耍起了无赖，董俊芳清楚，张景阳就是过来捣乱的，没想到他竟是个思想狭隘之辈。
“不需要你证实，地里的一草一苗都不能破坏。谁要进地里乱来，别怪我不客气。”
董俊芳是农业技术员，这个事平野市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但论和无赖打交道，他还没被认可。
张景阳本来就对董俊芳改革红军农场的做法心生不满，看他又取得了成效，更是火上浇油。踩在脚下的苗子被他使劲一拧，连同薄膜和苗子揉碎的声音清晰可听。
也不知何时，胡老三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他手里横着一把锄头，在张景阳面前挖了下去。
“今天谁再动地里的东西，老子给他埋在这。”
和宋铁的作风相比，胡老三此时此刻的做法或许才称得上心怀团队荣誉。
张景阳吓坏了，周围所有人吓坏了，站在外围，手里端着一锅汤的宋铁吓坏了。他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他的胡大哥。他只是做顿饭的功夫，胡老三就进化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感觉后脖子一阵冰凉，为他早上的行为感到悔恨。
他端着汤，踉踉跄跄地就往这边来，可一个不留神，脚踢到了一个土旮瘩，一锅汤飞了出去。这下好了，肥了土地，肥了庄稼，饿了肚皮。
他顾不得捡那口锅，而是来到胡老三跟前助力。
“要讲道理嘛，张场长，咱们有事好商量，胡大哥现在情绪激动，你们先出地，我来协调。”
张景阳到林海省以来，还是头一次遭到了生命威胁，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幸好宋铁站出来给了台阶，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好，咱们到上面理论，俊芳，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你领导，你的科研成果有了进展，也是红军农场的荣誉，我多关心一点就有错了？”
一边说着，被宋铁扶着出了地。
董俊芳看着被踩死的苗子，心疼得直发抖，他蹲下去，用手指头把一片片本就脆弱不堪的零碎叶子拾起来。
太阳照在他脸颊，一层汗水腌进肌肤，他不觉得有多疼，只是这死了的苗子，每一颗都那么的珍贵，该怎么复原。
他不甘心，用指头轻轻地扒开靠近土面的根部，还好还好，根没受损，还能再次长出新叶。他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平静。
“景阳，你说得没错，我做的工作也是场里的工作，你是这里的一把手，有权参与进来。”
董俊芳意识到，生命的力量是可怕的，它远远超出了人的破坏力，只要给它留有余地，它还会破土重来。至于如何去改变一个人，他还没研究过，他想，在林海省这片土地，在平野市这北纬四十五度地方，在这荒原之上，足以孕育和改造任何生命体，包括人类。
他没再理会张景阳，转身把掉在地上的锅捡起来，里面还有些剩余。
“吃吗？”他看向他的团队。
宋铁举起手，第一个冲了过来。胡老三坐在地上，看上去忧心忡忡，不知道是因为人还是因为事。
村主任何万三这个时候才赶到，不是因为他对董俊芳的水稻地不感兴趣，而是他去道上迎接市里来的宣传员，在此之前，何万三没对外提及过这事。
市里之所以没把董俊芳项目获批的事直接下发到红军农场，就是因为他们现在搞出这个内部矛盾的事，所以把消息给了前进村，也期望何万三来当这个调和剂，让红军农场的气氛融洽起来。
何万三看到张景阳的脸色，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解决矛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靠嘴皮子的事。今天他的任务就是来下发通知的，其他事以后再说。
当市里的宣传员从帆布包里掏出牛皮纸袋的时候，董俊芳已经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从地里急切而沉稳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绷得很紧，眼睛却带着光芒。
“俊芳啊，市里来的徐放同志，给你带好消息了。”
张景阳一听到这句话，顿感大事不妙，脸都白了，方才胡老三拿着锄头吓唬他的时候都没这么害怕。因为他感到所期望的事就要轰然崩塌，董俊芳一旦得到市里支持，他这个一把手也名存实亡了，这样的痛苦可想而知。
他甚至不愿再待在原地，想扯腿离开，但又不甘心，怕自己曲解了事实而犯下错误。
“俊芳同志，我代表市政府来给你下发研发批准通知书，恭喜你们红军农场，你们提交的水稻栽培技术改良项目获批了，可以开展工作。”
张景阳彻底绝望了，但作为红军农场的一把手，面对市里来的同志，他不敢说走就走。除非他完全放弃掉自己的改造生涯。
在何万三的带头鼓掌声中，在董俊芳接过通知书的画面中，张景阳咬着牙还是过来和徐放同志握了手。
“你就是张场长，好啊，听说还是留法的水利专家，了不起，董俊芳同志现在是你们场的一面旗帜，你这个领导要争取把这面旗树立好，争取让他的思想在平野市开花结果，冲出林海省，服务全中国。”
张景阳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带着不情愿的微笑，握手再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