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有生以来对生存二字的具体认知,直到他上了初中,父亲将他和董兰芳转到了民国第一中学,做起了插班生,同时也成了住校生,他才真正意义上察觉到生活的苦。
活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最重要的是,来到初中后,学校把中国学生和日本学生分开管理,就连吃饭都隔成了两面。没有日方的允许,董俊芳吃饭是不能越过界限的,谁要是不服管理,引起争斗,不管谁有理,挨罚的肯定是中国学生。
董俊芳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只要不影响他学习,外面发生什么都跟他无关。唯独一件事让他耿耿于心,在同一个食堂,日本学生能吃大米,中国学生却只有窝头,不管你有钱没钱,都吃不上大米饭。
这就是猪和人的对待方式。
董俊芳难以忍受,他活在精神的煎熬和对食物的煎熬当中,现在,他全身上下都不属于自己,都被这外族人占据了。他们就像长在他身上的虱子,不但吸他血,还给他留下抹不去的伤疤。
现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将来考上建国大学,到了那里,毕业后就能当荐任官,待遇能和日本人差不多。否则的话,连吃大米都会被当作经济犯论处,根本没有地位可言。
他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夜里打着油灯在厕所,厕所太臭他就卷纸烟抽,从那时候起,董俊芳学会了抽烟。
时间就这样灰蒙蒙地过去了,高考前他还是放弃了建国大学,报了比较稳妥的奉天大学农学专业,立志将来要做一个种粮人。他觉得,学会种粮不但自己饿不着,家人饿不着,身边的人也能跟着受益。
通知书到手里的那天,他带着董兰芳坐了趟火车专门去长春,想去看看建国大学长什么样子。恰好在车上遇到一位醉酒的商人,因为喝太多酒,就把肚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吐出的不是别的,而是大米饭。火车上的警察都是日本人,见他吃的是米饭,打了他一顿,还把他铐走了。
董兰芳拉着他哥,不让他出风头,这个时候不冷静,随时会招来祸患,就像身边其他旅客那样,有的甚至连看都不去看一眼,他们不去看,但心里却清清楚楚。这不是个冷漠的世界,而是那火热的人心被层层纸张包裹着,连丝气都透不出来,这个世界才感受不到温暖。
这件事之后,董俊芳一夜之间长大了。
到了大学,他全勤投入专业知识的学习中,不但学习农业,还学习了农机和勘测,而董兰芳从事外语言学习,没有董俊芳繁忙。
因此,董俊芳只要有精力,都会去请教不同学科的老师,为了在有限的时光里多充实自己,为走好自己的征途做好准备。
毕业之后,董兰芳去给一家英国外贸公司做翻译,董俊芳则为了去一个待遇好的单位,选择了一家日本人办的银行工作,因为专业是农学,所以负责对接农民的贷款业务,每月有70块钱的工资。但没几个月工夫,挣了点生活费,他便离开了。接着去了省公署农业厅,从技士做起。本以为他会在这家伪满政府控制下的农业厅一直干下去,可谁知道,工作不到一年,日本便宣告投降了。
压在董俊芳心头的那块石头一下子没了,这石头足足压了他十多年,他甚至忘了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该是个什么样子。或者是说,在中国人说了算的天底下,该是个怎样的生活姿态。
他真的有种难以适应的感觉,走到哪儿都低着头,跟谁说话眼皮都耷拉着。
再之后,为提升自己,董兰芳去了北京,而董俊芳继续留在沈阳,找了个农场自学农业技术。辽沈战役后,他随着大批学生逃亡到天津,混进了临时一中当起了老师。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被东北政府重新分配回沈阳工作,可没干两年,又因为爷爷是地主成分,被迫下放到林海省平野市的红军农场。
不管怎么说,董俊芳颠沛流离的青年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他爹也在辽沈战役中不知了去向。似乎他身上一切的虚无实际都在渐渐离他而去。
而他也将把过去的伤痕血泪塞进脚下,开始他人生真正意义上的长途跋涉。
命运真的能捕捉到人的思想和动机,董俊芳立志要为吃饱饭而战斗,老天爷马上就将他送到了林海省这片荒原。
不管他喜不喜欢,眼前的一片荒原就是梦想照入现实的真实画面,他以一个被下放者的身份来到这里,就是来改造自我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来这里是为了替爷爷偿还当地主时犯下的罪,来这里是为了体会贫下中农的苦中作乐。
但这些情绪都阻挡不了他改变生存的决心,然而,当他真正来到落脚处,拿起铁锹和镰刀,和大家一起开荒烧草的时候,才意识到处境的艰难。他的心一下就落空了,没有庄稼地,没有床铺,闻不到烟火的味道,只有草甸子里野鸭的哀啼,那声音盘旋在上空,像极了日本战斗机在沈阳上空时的景象。
他终于清楚了,脚下这片土地,和他出生长大的那块地,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面临着同样的窘境和潦倒之地。他的那点梦想要指望在这里生根发芽,他首先要让自己变成草甸子里的野鸭子,变成沼泽里的泥鳅,蚊虫,豺狼,让他的肠胃适应饥饿,让身体适应冷暖,让精神超越乏味和恐慌。
只有如此,他才算找到活在这里的法宝。
和草一样荒芜的原始的味。
前进村距离场部约莫十里地,这红军农场位于四野第八师弃置地区域的东边,靠着穆苏河,那河水清得发黑,水里都是密密麻麻的鱼虾,它们钻进草甸子和沼泽地,惹得野鸭遍地都是。
前进村村民来场部都要跨过穆苏河,董俊芳到这儿的半个月一直住在工友帮着搭建的马架子里,刚开始还好,这两天突然下起了秋雨,马架子里也成了漏斗,加上生活物资的收集工作繁重,董俊芳的精神状态出现了下滑。
和他一起下放到这儿的是一位留法的水利专家,来自战区的国民党俘虏,叫张景阳。算是个知识分子,和董俊芳凑在一起,还算能发生思想交流。两人住在同一个马架子里,这两天也在想办法改变眼前处境。
张景阳提出解决办法,“实在不行,上前进村借点破布,等雨晴了,拿干芦苇做个被子,眼下倒能对付过去,真要入了冬,能把你皮冻开花了。”
张景阳的腿受过枪伤,没事的时候就躺着,红军农场目前没有领导,他们十八个人也都来自五湖四海,谁都不是坐地户,遇到困难只能靠自己。对于前进村来说,这群人的突然到来,无疑打破了生活的平静,成了他们针对的对象。
董俊芳犹豫道:“也不知道人家乐意不乐意,咱们成分不好,脑袋上贴着政治标签,走到哪儿都不方便。”
张景阳继续抽着烟,眯着眼,“我听说他们多数都是山东老乡,你想想看,大家都出来逃生,会跟你计较这个?再说了,你是大学生,知识分子,不要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荒原变良田,知道吧。”
“倒也是”,董俊芳在心里嘀咕着,在这莽荒之地,大学生可是金疙瘩,更何况他是来改造土地,解决吃饭问题的,哪个老百姓会为难这样的人。
外面的天阴蒙蒙的,草甸子上泛起了白雾,董俊芳手里拿着张景阳交给他的棍子,让他探路用,去穆苏河和前进村是没有路的,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只能靠棍子试探,以防掉进沼泽。
这种鬼天气,根本没有动物出没,董俊芳不用担心豺狼,他只觉得眼前的荒凉已经淹没了生命本身,这里,就是死亡之地。
张景阳的话果然管用,前进村村主任得知来的是董俊芳,不但给他拿了铺盖,还装了两兜山货,又留他喝了鱼汤,吃了狍子肉。
董俊芳跟村主任何万三谈了自己要在这搞水稻种植的事,希望得到村里的支持,最重要一点,他们红军农场刚形成集体,对这儿的地形还不清楚,勘测设备也没有,规划开荒的事难以进行,希望何万三可以提供帮助。
何万三活了三十多年,大字不识一个,没想到知识分子会求到他办事,自然是有求必应了。从那天起,前进村和红军农场之间砍出了一条两米宽的道路,中间连着穆苏河,双方过河用的都是芦苇筏。
就这样,红军农场的开荒工作摆正了方向,在奉天大学董俊芳选修的勘测课程派上了用场,正好上级下达了“以场扩场”的任务,分给他们的是五万亩的勘测任务。董俊芳从兜里掏出全场唯一的一枚指南针,问张景阳,“你这个水利专家,能不能托人搞点家伙,勘测仪没有,水准仪没有,你说,怎么搞这个事。”
这不是董俊芳一个人的愁事,全场十八位工人,都是下放到这自行改造的,上面会派人定期考察落实情况。这么个群体没有主事人,遇到问题自然要出乱,要知道,来到这里的人都指望头上的帽子被摘掉,对待工作自然积极。
张景阳在国民党从政的时候,在林海省也算人脉遍地,虽沦落至此,但要想找到董俊芳要的东西,并非难事。
不过,他也向董俊芳提出了要求,一是自己需要一周的假期,他要出趟远门弄点东西,二是董俊芳要负责起这里的组织工作,尽管这是个屁大的农场,但也需要他把场长的责任担起来。然后组织大家晒鱼干,存山货,总之就是存够过冬的口粮。否则大雪封原,就会带来生存问题。
董俊芳没有选择,把指南针交给张景阳沿路使用,又给他牵了匹马。
张景阳走后,便把大家聚起来,一边打鱼寻山货,一边修葺马架子,准备迎接寒冬。
就这样,在张景阳的努力下,带回了勘测需要的设备,除了董俊芳提出的要求,他还带了经纬仪,测杆和卡尺。董俊芳作为机械手和队长,从队伍中选了八人编入勘测队,开始了他们的勘测任务。
他们所在的荒原地势低,水源充足,成片的沼泽地给勘测造成了很大障碍。为了保护勘测仪,董俊芳每次蹚湿地的时候都把几十斤重的仪器举过头顶,在他看来,仪器比生命更宝贵。
就这样,两个多月的勘探工作赶在大雪来临前完成了。等他重新躺在马架子里,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份已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再也不是来自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他手心的血泡,脚底的老茧,晒干的额头,和那凌乱的胡茬,预示着被这片土地完全地接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