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挽明宁愿不相信他看见的一切,但如今他无法说服自己。
事到如今,秦怀春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自打他决定把个人物品交给崔挽明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五十多年了,时间长得足够人忘掉一切。对董俊芳和沈一枕来说,无疑是残酷的,当然,秦怀春和董兰芳无疑也是痛苦的。基于这样一种关系,自小,董兰芳就告诉董承祥,父亲早已不在人世。
在国外生活的五十年,董兰芳每一天都盼望着董承祥能回到亲生爸妈身边,但随着董俊芳组建了新的家庭,随着她和董承祥关系日益亲密,反倒舍不得让他回国了。甚至断了和秦怀春的联系,让董承祥完全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
董兰芳在国外有自己的公司,国际贸易、生物制药、农产品加工,董兰芳涉猎多个行业,董擎仓从小也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耳濡目染,成为了天之骄子。
所不幸的是,董擎仓二十五岁那年,董兰芳因病去世,即便临别前,也没把他的身世托出。从那时候起,董擎仓从常青藤名校毕业,直接参与到董家的企业管理。
崔挽明从监狱走出来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也许他是理解秦怀春的,在那样一种时代背景下,私生孩子,对没名没分的沈一枕来说必将是一场灾难,毕竟她和董俊芳没有夫妻之名,越了恋爱红线,犯了无法挽回的错。
要说董擎仓不知道自己身世,崔挽明是持怀疑态度的。中国那么大,他凭什么出现在林海省,又凭什么出现在沈一枕居住的平野市?
看来,董擎仓回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崔挽明还在等沈一枕的消息,他知道秦怀春留下的日记内容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但直到一周后,他都没能等来消息。
直到那天夜里,于向知给他打来电话。
“我母亲要见你一面,你快到康复医院。”
于向知没有多说一个字,看来沈一枕情况很不好,他停下手里工作,马上赶去康复医院。
才多久没见沈一枕,她竟虚弱得如此不堪,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把柴火,塞在被子里面显得可有可无。
她的头发有些蓬松,嘴唇泛起一道白光,两只手耷拉在外面,像是在拥抱着什么。
她就那样望着天花板,那本日记仿佛被翻烂了,静静地躺在枕头边上,似乎成了她生命的至宝。
亲戚们围成人墙,一个个低着头,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话已说尽。崔挽明推开门,人墙缓缓撕开一条裂缝,又把他包裹进去。
崔挽明走过去,把沈一枕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那手就像煮熟的鸭爪,没有半点活力。
“沈先生,我是崔挽明,你还好啊。”
说这话的时候,于向知把头转到一边,他知道那一刻就要来了。
听到崔挽明的声音,沈一枕身体猛烈颤动起来,恨不得站起身来。
“有话你说,我听着。”
沈一枕抿了抿嘴唇,崔挽明端起旁边的水杯想要喂她一口,她轻微地摇摇头,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向知,出去,带大家出去。”
知道母亲要单独和崔挽明说话,于向知接受不了,有些责备又心疼的语气道,“妈,你到底要干什么。”
“出去……”
她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
于向知只得照做,留下母亲和崔挽明单独在病房。
沈一枕这一生,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不容易,多凄苦。虽然后来和于向知父亲结为夫妻,但和董俊芳的那段不见天日的情感却足以让她崩溃心碎,却也足以让她难以忘怀。
虽然这些年两人都在林海省生活,但每一天对她而言都充满窒息痛苦,就连董俊芳去世她都不得而知,还是数月之后才偶然在省报上得见。
原以为和这个人的情缘随着他的逝世就断干净了,谁知道崔挽明带来的这本日记又重新勾起了她的回忆。
沈一枕记事的时候,他爹沈柏川还在守林,一支猎枪,一条狗,带着她娘俩蜗居在林海深处,成了与世隔绝的人物。
他们居住的地方正落座在林子入口处,谁要想进林子,只有这一条必经之路,否则就算抄近路偷木料,也没办法运出来。
就因为沈柏川的这杆老猎枪,多少觊觎红松林的人望而却步,毕竟这是他太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林子,一辈辈传到他这,成为传承。虽然他沈柏川守林的这些年没有出过大的事故,但自打沈一枕出生后,他便开始烦愁,到沈一枕这一代人,沈家没有男人了,他也不相信沈一枕能把林子守好。
为了这个事,他曾想再要个儿子,但至今未果,也失去了尝试的兴趣。
又到了入秋时节,进林子偷松子的人络绎不绝,往年沈柏川都带着狗从早撵到晚,每一次都胜利归来。
直到有一天,沈柏川到夜里还没回来,林子里除了野狍子黑瞎子的叫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往常能听到他家的狗叫,但今天安静得吓人。
直到一声熟悉的枪响,沈柏川倒在了血泊之中,再也没醒过来。娘俩把沈柏川一埋,下了山。
失去父亲的沈一枕破天荒地见到了外面的世界,为了能活下去,母亲去了地主家干活,她也顺带住了进去,学着过正常人的下等生活。
她从一个与世隔绝的贫苦之地来到了一个坐井观天的贫苦之地。她以为全天下的人就她娘俩最凄惨。她所不知的是,就在他爹被一枪打死的那个夜里,远在千里之外的沈阳城也炮火连天。
关东军占领沈阳了。
炮火响起的时候,董俊芳他爹董凤舞也从东北军中逃了出来,回沈阳挂起牌匾,捡起老沈家的酿酒手艺,打算沉下心把日子过起来。
所不幸的是,他大哥和四妹在炮火中没了踪影,只剩下他四妹董兰芳。他娘也因丧子之痛,意识模糊,掉进了自家水井,再也没能上来。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董俊芳开始了懂事,白天上学,他爹忙的时候他就在家帮忙,他爹要是出了门,他就掌柜。
有一天他在家掌柜,董兰芳哭着从学校跑回来,原因是学校没收了他们的中文教材,改成了日语授课,教室里还多出了一批日本学生。
真是个鱼龙混杂的世界,荒谬,混乱,无法无天。
可又能怎么办呢,第二天董俊芳就非要在学校讲中文,被校长请过去进行了严厉教育,他说他还没学会日语,申请先用中文交流,校长拒绝了他的请求,让他学会日语再交流。
剥夺人性的文化侵略就这样发生在董俊芳身上。
大家都谨小慎微,从那时候起,董俊芳幼小的心灵便筑起了一道特别的城墙。
唯一不变的是,在他破旧的书包里,永远放着两本书,分别是《千字文》和《四言杂字》,入学前的董俊芳就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父亲准备好的藤棍教鞭从来没派过用场。这两本书也背得滚瓜烂熟,成为他不离手的挚爱。
不过,最近校园里的传言让他有了担忧,关于排日教材要断然焚烧的事大家是知道的,校园好几位先生背着日本学生私印教材弘扬国学,已被举报开除了。现在日伪出版了多本国定教科书,用意明确,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不允许出现国文书籍。
董俊芳不听父亲劝阻,偷偷带书本来到学校,心里泛起了恐慌。因此,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他的书包始终不离身。正因为这个,坐在他旁边的日本学生石田川注意到了他行为的不轨。
因为石田川的针对,董俊芳与之发生了冲突,中日两边的学生在教室打成一片,董俊芳也因为私自携带中文书籍和聚众斗殴,受到了严厉处分。
这是董俊芳人生记忆里关于荣辱得失的一次深刻教训,却让他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作为中国人,在自家门前,连阅读国文的权利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可谓不及猪狗。
那一晚,他躲在柴房,眼睛怒斥着黑夜,那黑夜透着雪的歌声,钻进他身体,他用身体的余温抗拒着这把残忍的利剑。他不知道这样的夜何时才能结束,在这苍茫的东北大地,即便是春天的到来,那温暖也要等五六月份才得见。
他终于有些绝望地睡了过去,要不是父亲出来找他,不敢想象挨冻一夜的后果。
这事之后的连续数月,董俊芳再没看过国学方面的书,即便在家里,他也很少看了。不是他不热爱,而是在他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警醒着他:活着,努力地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救国,或者为了救国,悲壮地死去。
很难想象这样的想法会从他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来,许是因为他爹战斗过,他爹脸上的刀疤,臂上的枪伤,许是因为他每天都填不饱的肚子。
食物是战胜一切的关键,这句话让他每每饥饿的时候就刻骨铭心,他终于发现了生命的真谛。生存,没有生存,一切都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