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苏河的冰排还没化尽,董俊芳已经带着人在试验田里扎下稻草人。这是按沈一枕信里画的图样做的——三根桦木杆子支起破棉袄,帽檐下吊着一串马铃铛,风一吹能惊走偷稻种的麻雀。
“董老师,发芽率七成三!”胡老三举着放大镜凑近育苗床,棉裤膝盖上还沾着化冻的泥浆。稻苗刚抽出的嫩芽像蜻蜓翅膀,在塑料布搭的简易棚里泛着淡青色。
董俊芳在本子上记数据时,听见远处传来突突的引擎声。五台苏联产的DT-54拖拉机正翻耕岗子地,秦怀春站在领头那台车斗里,挥着铁锹喊:“腐殖土掺完了!每垧地足足铺了八吨!”
这话让董俊芳想起沈一枕算的那笔账——为了凑够改良三百亩地的腐殖土,整个垦荒队掏空了三个草炭坑。他摸了摸兜里的桦树皮,那是今早邮差捎来的,上面用钢笔写着:“腐殖土含钾不足,建议混入草木灰。”
正为此事范畴,那边传来声音,“董老师!盛兴农场来人了!”何莲花突然从田埂上跑来,辫梢上粘着枯叶。她手里攥着把被剪断的皮带,“宋铁带着人来借脱粒机零件,把咱们的备用皮带全铰了!”
董俊芳赶到库房时,宋铁正倚着吉普车抽烟。这人换了身藏蓝中山装,胸兜别着两支钢笔,活像供销社橱窗里的模范标兵。
“董老师,我们场长听说你们改良脱粒机有困难。”宋铁踢了脚地上的皮带碎段,“盛兴农场淘汰的日本零件,换你们三袋稻种,不过分吧?”
于庆胜抡起扳手就要冲上去,被董俊芳一把拽住。
“稻种在窖里。”董俊芳突然解开棉袄扣子,露出腰间绑着的玻璃瓶,“想要的话,拿盛兴的冻土数据来换。”
宋铁的脸色瞬间阴沉。他当然知道董俊芳指的是什么——盛兴农场在江湾的试验田,去年偷偷用了苏联的永冻层破冰技术。数据价值连城。
董俊芳盯着宋铁的反应。宋铁咬了咬烟蒂,沉默片刻,说:“我一个小人物,不可能有你要的数据。”
董俊芳冷笑一声,“那就请回吧”
宋铁之所以来,是带着任务的,空着手回去倒是行,但要说明缘由,否则难以和场长候海交代。
宋铁眉头紧锁,“董老师,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回去争取数据,你们先借我种子。”
一听这话,董俊芳脸一横:“你小子想啥呢?跟你说,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些种子都是别人赠送给我的,你不是牛吗,自己去想办法。”
宋铁无奈,只得离去。董俊芳目送吉普车远去,心中暗自盘算,如何利用这个契机,争取到更多改良土地的资源。他回头望向田埂,何莲花和胡老三正低头清理皮带碎片,眼神中透出一丝坚定。
吉普车扬起的烟尘还没散尽,张景阳的枣红马已经踏进库房院。鞭梢上缠着截红绸布:“俊芳,管局要开春耕誓师大会,你把那稻种装两麻袋,给各单位展示展示。”
董俊芳盯着马鞍旁晃悠的麻袋,想到张景阳的行事风格,脑袋都要炸了。
这么珍贵的稻种,怎么可以随意拿出来展示?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景阳,这稻种关乎农场生计,非同小可。如果真要展示,也得有个妥善安排。”
张景阳勒住马缰,眉头一挑:“你的顾虑我明白,但这也是展示咱们农场实力的机会。这样,我派专人护送,确保万无一失,一粒籽都不给你弄丢。”
董俊芳不放心,看了眼于庆胜,张景阳立即明白,笑道:“于庆胜跟着去,我再加派两个可靠的人,如何?”
于庆胜擦了擦眼角的脏东西,清了清嗓子,把手里的修理工具往地下一扔,将稻种甩到肩上,跟张景阳去了。
而此时的沈一枕正在写日记:“妊娠六月,胎动频繁如蛙鸣。”
“董老师要的草木灰数据。”于国海递上算草纸,“岗子地的腐殖土混入10%草木灰后,pH值从8.2降到7.5。”
沈一枕“哦”了一声,继续写她的东西,随即脸上浮出笑意,“董承祥……这名字怎样?”
窗外传来收粪车的铜铃声。于国海别过头,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董老师知道吗?”
“他信里说孩子要带个‘禾’的寓意。”沈一枕抽出枕下的俄文诗集,书页间夹着董俊芳画的水稻分蘖图,“承祥,继承祥瑞之禾。”
突然,街对面供销社的喇叭炸响:“紧急通知!所有外来人口速到防疫站登记!”于国海一把扯下糊窗的日报,心头一下紧张起来。
“算日子,董老师马上就来看你了。”于国海替沈一枕想着。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很多个时间段里,董俊芳已经悄悄地来看过沈一枕。于国海虽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学生,但毕竟成年了,虽然没和沈一枕住在一起,但白天总过来照顾,终究是不合适。要不是没办法,董俊芳不会这样安排。
就在沈一枕和于国海解决掉腐殖土高PH问题的时候,董俊芳随张景阳已经来到了平野市举办的春播誓师大会上。
董俊芳在大会上闻到豆饼发酵的酸味。展台上,盛兴农场的稻穗比红军农场的长了半寸,宋铁正举着扩音器吹嘘:“我们采用日本层积催芽法,结合苏联处理技术……”
“狗屁层积法!”秦怀春咬着董俊芳耳朵说,“他们偷了咱们的马粪保温法,还把发酵时间缩短了一半。”
董俊芳盯着展台下的麻袋——那些本该装稻种的袋子,如今鼓鼓囊囊塞满豆饼渣。他突然抓起话筒:“请盛兴农场的同志解释下,层积法怎么处理种子的低温冷害?”
全场哗然。宋铁的脸涨成猪肝色,他当然答不上来——那本《寒地稻作生理》的撕页里,沈一枕用红笔圈着的正是这段:“低温处理需渐进降温,骤冷会导致胚芽坏死。”
“偷来的技术,终究是经不起考验的。”全场目光聚焦,宋铁支吾着,最终低头默认。
张景阳站在展台上跺跺脚:“扯什么!要比就比秋收产量!”
不管如何,张景阳这回算捡回了面子,有了董俊芳提供的稻子撑场面,也不怕人戳脊梁骨了。
回农场的卡车上,车颠簸厉害,何莲花突然尖叫:“稻种!咱们的稻种袋子破了!”
董俊芳扑向车斗。三麻袋种子正在漏,金黄的稻种在车辙印里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他抓起把掺假的稻种,指甲缝里渗出血——有人在麻袋里混了稗草籽。看到这一幕,董俊芳气坏了。“是谁干的?”董俊芳怒吼,眼中燃起怒火。
“董老师,这明显是有人故意破坏!”何莲花颤声说:“早上还好好的,肯定是在誓师大会时被人动了手脚。”
怎么就这么难呢?想干点成绩出来咋就处处碰壁呢?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人平等,都吃不饱饭,怎就不懂得心疼人,不懂得劳动成果的珍贵?
董俊芳握紧拳头,心中怒火更盛。他回头看向何莲花,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卡车继续颠簸前行,沿途的荒凉景致映衬着他心中的不甘与决心。
当夜,地窖里的马灯亮到后半夜。董俊芳带着胡老三等人挑稗草,秦怀春蹲在窖口望风。何莲花突然气喘吁吁跑来:“董老师,平野市加急电报!”
电报上只有六个字:“防疫站查暂住。”董俊芳手里的镊子掉进稻种堆,惊起几只黑暗中伺机的耗子。
“得把于国海转移走。”秦怀春攥着冰镩,把董俊芳拉到外面说话,“我在盛兴农场的时候认识个兄弟,他表哥在平野市防疫站,能开暂住证明。”
董俊芳怕的就是这个,一旦防疫站介入,不仅稻种实验泡汤,连于国海的生存都将成问题。沈一枕虽然是平野市人,但这个时候绝不能暴露,她虽然岌岌无名,但她和董俊芳的关系早就从红军农场传到外面去了,加上以前她在平野市中学当过老师,很容易暴露自己。
董俊芳深吸一口气,迅速作出决定:“你说的那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他是我过命的兄弟。”秦怀语气坚定,“我今晚就连夜赶过去,让他跑一趟市里。”
“你跟着去”,说着,从兜里掏出两盒烟,“给你那个朋友带去。”事情虽然交代清楚了,但董俊芳还是不放心,他放下手头工作,甚至没跟胡老三他们吱一声,就独自赶往平野市。
为了春播这点事,他已经很久没见沈一枕了,最重要的是,沈一枕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不便,再有三个月就要生了。董俊芳心急如焚,夜色中疾步前行,寒风刺骨,却不及他心中的焦虑。
行至一半的时候,平野市的夜雨砸了下来。董俊芳的心越发焦虑了,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这边,沈一枕在屋里突感肚子不适,几乎是咬着牙才来到于国海住处。于国海见状,吓坏了,董俊芳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现在却出了意外。
没有思考的时间,扶着沈一枕就往医院跑,残臂袖管被雨淋得紧贴断肢。沈一枕的羊水破了,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
于国海只觉得沈一枕实在太坚强太可怜了,甚至感到了董俊芳作为男人的软弱和无能,如果她是自己的女人,他恐怕不会为了前程理想去选择这样一条路。
“坚持住!你坚持住,马上到了!”于国海在铁轨边摔倒时,用残臂护住沈一枕的肚子。远处有车灯刺破雨幕,一辆DT-54拖拉机挂着运粪的拖斗,在二人面前停了下来。
雨水混着羊水,倾注在大地里,拖拉机司机赶紧下车救人,从驾驶舱拽出来一张破塑料布,又从车斗抽出几根松木,搭起了临时帐篷。于国海颤抖着将沈一枕平放在塑料布上,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两个男人,谁也没遇到过这种事,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没办法,沈一枕一步也走不动了,孩子再不出生就危险了。
沈一枕张着嘴,用余光看着两个男人,她咬着牙,手扶着肚子,说:“国海,快,把我裤子脱了,快,我要生了。”
于国海哪敢,犹豫半天,都要急疯了。
“我让你快点,快。”沈一枕几乎是喊了出来,吓得于国海赶紧上手,他闭着眼睛,一眼都不敢看。
沈一枕咬着手电筒,照着《妇产科学》的接生图解指挥:“酒精……不,桦树皮水消毒……”
就这样,沈一枕用尽了女人的坚强,在风雨中完成了生命的奇迹。
当第一声啼哭穿透雨夜时,于国海用身子挡住棚外的手电光——董俊芳来了。孩子在散发着柴油味的襁褓中扭动,脐带还没剪断,小手就攥住了地上冰凉的泥土。
董俊芳看到眼前这一幕,心如刀绞,泪水与雨水交织,他不再是那个强悍的男人,而是一根被命运击中的芦苇,颤抖着跪在泥泞中,双手捧起那幼小的生命。
沈一枕筋疲力尽,昏厥之前看到了董俊芳,她眼角挤出一滴泪,昏了过去。
董俊芳扑在沈一枕跟前,大声嚎啕,“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嘶哑,混杂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无助。
于国海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没等董俊芳回过神就给了他一拳。
“你也算个男人,她要不是想着你的水稻事业,就不会劳累过度,也不会早产。”董俊芳捂着脸,愧疚与自责如潮水般涌来,他无言以对,紧紧地将母子护在身下。
一天后,沈一枕才从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秦怀春这边也动用关系办好了暂住证。
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好转,但沈一枕的心却像被掏空了一般,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农场,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
未婚先育,这四个字一直存在她心里,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沉重。她望着窗外,雨后的天空透出一丝光亮,心中却依旧阴霾密布。孩子的哭声在耳边回荡,那是新生的希望,也是未知的挑战。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但那份不安却如影随形,难以驱散。
董俊芳坐在她身边,内心涌动的挣扎同样剧烈而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