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于国海养病期间,董俊芳也能好好照料一下沈一枕,等于国海康复一康复,他们便一起返回林海。
董俊芳已向张景阳写过信,将引种情况做了书面汇报,却对沈一枕怀孕的事半个字不敢提及。
这不仅牵涉到沈一枕的名誉,更关系到他们未来的生计。若草率将真相告知张景阳,恐怕会在红军农场引发难以挽回的流言。
想到这些,董俊芳内心极为焦虑。这段时间,他们几个人都在为此事发愁。
这天,董俊芳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捏着一支烟,却迟迟没有点燃。董兰芳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过了一会,沈一枕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得像一张磨损的老唱片:“我……怎么办?”她的泪水滑落,眼中满是惊恐与委屈,“这个孩子……我……”
董俊芳将烟蒂随手扔在地上,走到床边安慰道:“一枕,别怕,”他顿了顿,“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他转头看向董兰芳,目光中流露出谨慎,“在回去之前,咱们得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对策。”
董兰芳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不仅会毁了她,也会给组织带来麻烦。”她停顿了一下,言外之意令人心知肚明。
沈一枕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害怕别人如何看我……如果他们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仿佛被无尽的夜色吞没。
董俊芳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一枕,”他说,“我们会竭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董俊芳的拳头轻轻握紧。他知道,尽管妇女解放的浪潮已经开始涌动,但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依然在人们心中盘桓不去。如果这件事传出去,沈一枕的一生将被彻底摧毁。
他沉稳地说:“咱们先去邻近的清江县,找个医院秘密地做个检查。至于孩子的去留,等身体恢复后再做决定。”
于国海出院那天,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一行人便悄然离开了医院,径直朝火车站赶去。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们选择在黄昏时分行动,确保一切都在最安全的状态下进行。
董兰芳负责开车,一路上她紧握方向盘,眼神专注而坚定。然而,内心却为哥哥的前程深感忧虑。
临行前,董俊芳安慰地对董兰芳笑了笑:“放心吧,我们会顺利到达,事情也会妥善处理的。平野市有几个熟人,我可以找他们帮忙。”
董兰芳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哥,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哪怕再熟悉的人也不能完全信任。”
董俊芳明白妹妹的好意,朝她点了点头:“你就不打算去林海省支援开垦建设吗?全国的青年男女都心向往之,难道你就打算一辈子当刑警了?”
他之所以这样问,其实是希望妹妹能抓住这个机会前往林海省,但董兰芳并没有回应。
火车汽笛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告别,董俊芳终于回到了红军农场。经过长达半年的努力,他终于完成了引种任务。
一路上,夜风裹挟着寒意透进车厢,沈一枕裹着厚厚的棉被,靠在车厢一角,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她的身体虚弱得让人心疼,精神上的痛苦更是让她备受折磨。她蜷缩成一团,靠在董俊芳怀里。
于国海也眯着眼看着黑夜,试图抱着自己的胳膊入睡,但一摸,什么也没摸着,又伤心地颤抖起来。五天的长途之旅就这样带着焦急和不安过去了,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了那个不得不回的地方。
林海省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铅灰色的云层裹着雪片压向大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董俊芳站在红军农场的木门前,军大衣领子竖得老高,却挡不住刀子似的北风往脖子里钻。他望着远处被雪雾模糊的稻田——如今只剩下一排排枯萎的秸秆,像是插在雪地里的骨刺。
农场食堂飘出炖白菜的香气,几个裹着棉袄的年轻职工老远就看见他,便跑出来迎接他,鞋底踩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咯吱”声。“董老师,您可算回来了!”最前头的小伙子接过他的行李,脸颊冻得通红,“张场长说等您开动员会呢,大伙儿都等着听您做报告……”
秦怀春、胡老三和于庆胜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主心骨归来,冰冷的眼角终于绽放出温热的泪水。董俊芳含糊应着,目光却掠过人群望向农场外被大雪覆盖的路。三天前,他亲手把沈一枕安置在平野市郊那间漏风的砖房里。于国海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背影,此刻突然刺进他的脑海——于国海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得晃荡,像一截折断的旗杆。
“沈同志怎么没一起回来?”大家看董俊芳孤零零地拎着包,人群中突然有人问。董俊芳的后颈瞬间绷紧,他转身时甚至能听见自己颈椎“咔”的轻响。
“她继续留在江西农科所学习技术,加上身体不适,没跟我一起回来。”他说得极快,靴尖碾碎地上一块冰碴,“等开春忙起来,肯定要喊她回来搭把手。”
雪下得更急了。
四十里外的平野市,沈一枕正蜷在火炕最里侧。于国海刚添的柴火噼啪爆响,却烘不热她手脚的寒意。窗纸被积雪压得咯吱作响,她盯着糊在缝隙间的旧报纸——那是董俊芳临走前亲手糊的,此刻正随着冷风一下下鼓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缝隙里挤进来。
“喝口红糖水。”于国海别扭地端着搪瓷缸子,热气在他残臂的袖口凝成白霜。他总穿着那件洗褪色的绿棉袄,左袖管用麻绳扎成个疙瘩,像是刻意把那截残缺藏起来。沈一枕没接缸子,搪瓷缸“咣当”砸在炕沿,红糖水泼湿了半张《林海日报》。
“五个月了。”她声音轻得像雪落,“等开春雪化了,这肚子……”
于国海盯着报纸上晕开的糖渍,那团污渍正巧盖住头条新闻《妇女能顶半边天——林海省妇联召开先进代表座谈会》。他突然抓起铁钳狠狠捅向炉膛,火星子溅到手背也浑然不觉:“董大哥说了,等农场的事安排妥当就接你回去。”
沈一枕正用铅笔在《齐民要术》扉页上勾画,书页间夹着董俊芳留下的便笺:“二月二前必归。”墨迹被潮气洇得发胀,像一粒在纸上生根的种子。她没回应于国海的话。
十分钟后,于国海端着药罐进来,正看见她对着玻璃哈气。白雾在冰花上融出一个圆孔,透出远处蒸汽火车喷出的烟柱。“平野站今天又扣了三车皮煤。”他舀出黑稠的药汁,残臂袖管扫过炕桌上一摞农学笔记,“这里的条件确实……”
“他肩上压着水稻试验田的担子。”沈一枕接过药碗,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她忽然从枕下抽出一张报纸,民生版角落里用红笔圈着一则消息:《林海省成立妇幼保健试点工作组》。
“等开春化冻,我自己去省城。苏联援建的妇幼医院三月挂牌,听说那里有好的产科专家。”
于国海盯着报纸边缘被她抠破的窟窿,那下面藏着半句“未婚先孕妇女收容条例”。火墙突然爆出“噼啪”炸响,惊得他打翻药匙。
说实话,他不希望沈一枕因为未婚先育的事受到什么处罚。
而此时的红军农场的仓库里,董俊芳熬到后半夜还不肯离开。虽然秦怀春他们一直在帮忙,但引种材料该如何利用,他必须亲自抓,不敢松懈半点。账本上的数字跳成重影,他却不敢合眼——只要一闭眼,就看见沈一枕挺着肚子站在雪地里,红围巾被风扯得老长,像一摊化不开的血。
正当此时,仓库门突然被撞开,裹着雪粒的风卷进来一个雪人。张景阳来了。“大半夜还不休息,一回来就忙个不停,别忘了,明天还要到平野市做报告,你是林海省走出去的第一个引种专家。工作要干漂亮才行。”
董俊芳摘下狗皮帽子,两道白气从冻紫的嘴唇间喷出:“场长,我说要不就别去报告了,我收集的这些数据确实着急整理,很多实验结果还要测量,来年的育种工作怎么进行,我还要查资料,根本没时间搞报告的事。”
董俊芳对这些事情一直很厌烦,张景阳也知道,但既然董俊芳得到市里的支持,出去跑这一趟,就要尽义务地完成一些工作,这是他躲不过去的。“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要是说得算,我什么都不想管。”
面对张景阳的态度,董俊芳也习以为常了,他半开玩笑道:“要不这样,报告我来写,张场长,您辛苦一趟,替我跟市里汇报一下吧。”
张景阳一听,眼一斜愣,背着手:“你怎么想的?我去?那是我去的事吗?俊芳,过去工作的失误和过失你要吸取教训了,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固执死板不听劝,为了你的前途,听句劝。”
董俊芳点点头:“这个事明天再说,张场长,有些事干它就没有意义,你还非得让我去干。”
张景阳不想说什么,甚至有些生气,戴上帽子,摔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