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尽周折,崔挽明要找的不过是秦怀春,董俊芳和沈一枕当年开荒拓土的文字或照片资料。
对沈一枕而言,生命的尾巴已然在向她招手,此时的心中余念,无非就是回忆里的遗憾和缺失。
崔挽明几乎翻遍了秦怀春珍藏的文字资料,工作纪要,日记,来往信件等,但涉及的内容太多,他不想占用苏玉太多时间,便和她商议,将箱子带了回去。
林海省已经没有崔挽明的家,他只能借住在刘君家中,为了给他接风,刘君已经备好了丰盛的酒菜,但崔挽明无心吃喝叙旧,一头扎进工作中忙到后半夜,总算是找到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最为可贵的是,有张董俊芳和沈一枕的合影藏在秦怀春日记本的夹层中。
沈一枕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多少时日了,自从病倒,她就分不清时间分不清白天黑夜,她只记得省里来人要抢她的那片土地,那是董俊芳带着她,一锄头一锄头翻出来的,那里有他们的青春汗水,欢歌笑语,也有悲情楚泪和痛苦遗憾。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这片土地就只能种上庄稼成为良田,绝不允许它变成钢筋混凝土的奴隶,被永远地封存。
因此,只要她清醒的时候,眼里的恨全都是对那帮期望用高价买断她良田的人。
而对于崔挽明,她又何止是认识。她儿子于向知当年作为林海省农科院一把手,可谓威风八面,就因为插手参与种子盗卖,从中获利,被崔挽明揪着不放,落得个锒铛入狱的结局。自那以后,沈一枕的精神支柱瞬间崩塌,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要说她不恨崔挽明,那是不可能的。但她又是个知书达理,党性觉悟都很高的老党员,吃过开疆拓土的艰难困苦,明白正直诚实的重要性。因此,对崔挽明的做法又保有几分肯定。
崔挽明来看她的那天,她侧身背对着他,她心里很清楚,这又是省里请来的说客,还没等崔挽明开口,她便表明立场。
“回去吧,我以为何修成有什么通天本事,搞了半天把你给请回来了。农高区用地的问题免谈,今天不但你不行,省委书记来我也这个态度。”
崔挽明一听便知道今天没戏,不管他如何辩解,问题的严重性在沈一枕心里只会越来越重。
“沈先生,您和我老师,你们那批知识分子,在平野市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伟业,给林海省的粮食增收带来了突飞猛进的飞跃,没有你们呕心沥血的坚持,就没有林海省如今种业发展取得的成绩。今天我过来不是当说客,您有自己的坚持,我过来,一方面是代表我老师,他得知您病倒后,心情一直很沉重,董先生离开我们的时间算起来不长,他希望你能放下心中挂念。一方面我代表的是林海省千千万万的百姓农民,农高区的发展事关林海省种业振兴,粮食增收提质,事关地区经济和百姓收益,过去的不会成为历史,这片土地会被铭记,只不过,在时代需要下,它有了新的使命,它……”
“我累了,你走吧。”
沈一枕不想再听他言论,侧身闭了眼,听到董先生三个字,她眼底的余温带着稀薄干涩的泪水,漫出了眼角,脑海里全是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回忆。
崔挽明没有再说下去,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放在了床上。
正起身要走,于向知推门进来,和他撞个正着。
看见崔挽明,于向知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出狱不久,头发依旧短得可怜,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梳着二八分的厅级干部,如今褪去官服,活得比老百姓还普通。
经过了劳动改造,面对崔挽明,他心里多了分敬畏,多了分愧疚。他只是轻微地抬眼看了看崔挽明,拎着水果的手笔直地往下垂,像是要汇报点什么。
但他的嘴唇就像是粘一起的胶布,根本蠕动不了。最后只得朝崔挽明点了点头,随后把头一低,侧身让出了道。
于向知是他长辈,崔挽明以为,这样一种相遇势必会擦出一些火花,没想到竟会如此平静,他也只是朝于向知点了点头,所有要说的话似乎都没必要了,也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话了,于向知经历了劳动改造,两人的恩怨情仇也在高墙之内炼化为一缕青烟,蒸发殆尽了。
随着崔挽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于向知的神情才稍有舒缓。他看到了母亲床上的档案袋,伸手要去整理。
沈一枕闭着眼,说道:“不管怎么说,人家在这个时候能来一趟,也是好心。你过去愧对人家,做了错事,以后要心怀大诚,不要介怀。”
“妈,我听说了,农业农村厅特意把他请回来,就是要和你见面。”
他再一次把眼光放在档案袋上,对里面的东西有了十足的兴趣。但沈一枕的东西,他从来不敢随便动,只是把它从床上挪到了柜子上。倒了一盆热水。
“妈,我给你洗洗脚。”
沈一枕最大的欣慰便是于向知的孝顺,尽管此时的她心情很糟糕,但考虑儿子的处境,她不好回绝,主动把身体回正,坐了起来。
“你啊,不要天天跑我这里,有时间多和宪伟沟通,我就这一个孙子,你的事对他影响很大,这么多年了,该翻篇了。”
于向知点点头,“妈,我知道,我会处理好。”
沈一枕看着儿子蹲在地上给自己洗脚,他尖尖的头顶和清瘦的身躯已经没有了多少活力,这一幕令她无比心疼。
在她眼光迷离之际,突然定格在了那个档案袋上,她不清楚里面有什么,崔挽明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东西?谈和的文件资料?政府对农高区建设的政策条文?还是被她拒签多次的土地转让合同?
她不想当着儿子的面拆开,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于向知虽然没表态,但沈一枕知道,他大抵也不同意土地转让的事。但两人的出发点显然不一致,一个在为情怀,一个为的是利益。
于向知一走,沈一枕痛苦地闭上了眼,她知道,他这个儿子一直都没变过。
崔挽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档案袋中,从医院出来后,他连忙去省里参加农高区推进相关会议,沈一枕的事毕竟只是困难里的冰山一角,不能因为这一个事耽误了整体进度。
省里此次会议的核心是对农高区硬化区和未来楼宇建设招建筑商,涉及未来多年发展,这件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农高区的消息传出来之前,有消息渠道的建筑商早就拟好了方案,计划书漫天飞舞地来到省委大院。一石激起千层浪,负责具体工作的很多同志都还不清楚这件事,看到这些关系户递来的计划书,不敢拿主意,统统移交到了省政府办公厅。这才在各厅级部门传开。
省里经过多方考虑和调研,最终从海量的自荐者中选了三家作为最终的候选,参加今天的研讨会。
崔挽明作为何修成请回来的育种技术人员,农业农村厅给了他一个参会名额,可以说,在这样重要级别的会议能有一席之地,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农高区建设的第一手资料,作为崔挽明来讲,他要感谢农业农村厅的厚爱。
当然了,此次参会,他也只能当一个听众,还轮不到他发言。
会议由办公厅主持,农业,水利,财政,科技,教育,发改委,粮食局等多个厅级单位出席,一方面要把建筑单位的事落实,一方面要细化各厅级单位的责任。所以说,这个会议分量极重。
崔挽明到现在都不清楚何修成找他来的目的,这属于省里的决策会议,他不过是一个说客,没有理由参加这样的会议,除非……除非……
除非他将以某种角色参与到农高区发展历程中来。
崔挽明正这么想着,会议的第一项议程便进入正题。省交投,省农投以及汇德集团的老总衣冠楚楚地开始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机会,向省里领导做他们的建设计划方案汇报。
省里在这件事上,原则有三点,保质量,重进度,高实效。至于规划什么样的楼盘,各负责的厅级单位会在农高区入驻引进会上做细致部署,建筑商有责任融入农高区入驻单位的规划当中。
崔挽明对建筑方面不感兴趣,但汇德集团的董擎仓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五十出头,身高少说有一米八,偏瘦的下巴上一根胡须都没有,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茂密黝黑的头发完全凸显不出他五十岁企业家的样子。
发言期间,中英文交替,看得出是海外出生的华裔商人。集团涉足面广,农业,房地产,水利等相关行业都在其业务范围,旗下的子公司就有不下十家,虽然这是崔挽明第一次听说汇德集团,但在林海省,董擎仓已经耕耘了四五年,从他的发言得知,在林海省农业生物领域的投入就高达十亿元,这样短期内高成本投入搞农业技术研发的企业,在林海省绝对是第一家。
尽管他对农高区的设想和规划借用了国外农业整合的思路,但崔挽明认为,省里一定会选择省级建设单位,农投和交投两家单位在林海省也绝非等闲之辈,这些年为拉动省里内需,也可谓多方涉足,贡献了诸多努力。在实力差距不大的前提下,领导可能会偏向这两家。
然而,省委书记带头举手投票的环节,却将整体力量牵向了汇德集团,这让在座的各位高干始料未及。
汇德集团获得省委书记认可,董擎仓自然暗自欣喜,他也代表集团做了简单发言。相比而言,另外两家的脸色却极为难看,农投的张在峰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再次表明了态度。
“胡书记,农投坚决配合省里的决定,也欢迎汇德来林海省发展,林海省有董总的支持,农高区发展势必如虎添翼。我们农投虽然不作为建筑商,但我们在林海省能做的事还很多,汇德在工程方面需要协助的地方,我们一定是全力配合。”
在座的谁都听得出张在峰的言外之意,顺带把压力给到了董擎仓。为了配合张在峰,交投的翟学仁也不甘示弱。
“我同意张总的想法,农高区发展不单单是平野市的事,事关林海省未来农业发展和创新拔高,我们交投一定是全力执行省里政策,不管是材料还是资金,拿出诚意配合好董总这边的工作,把农高区硬件设施搞出来搞像样。”
胡书记也清楚两家单位在过去对林海省做出的贡献,但之所以把票投给董擎仓,很大一个原因在于汇德集团涉足了林海省的农业前沿领域研究,他对农高区发展建设来说,恐怕是最适合的。
不过,为了权衡利弊,在粮食深加工和数字领域方面,省里同意把一半以上的指标给了农投和交投。这一场也算画下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