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整夜未眠的崔挽明此刻正站在东南亚西北部边境地带的一块稻田边缘,这里是水稻种植面积最有限的地区,但盐碱化土地却占据了该区域的四分之一。
虽然这是金种集团发展海外盐碱地改良项目的第五个试点,经验和人员也都相应完善,但对崔挽明来说,目前公司采取的农业投资合作网络的发展模式对于双方发展还远远不够,开展建厂、设立农业园区和农业示范基地等投资活动目前均停留在金种集团单方面行为,这种单向流动结构的合作模式不利于项目的可持续推进。
接到任务已两天,崔挽明仍未找到解决方案。现有困境在于:要搭建农业投资与粮食援助的合作平台,尤其是在农业落后地区,吸引投资和援助的难度极大。
然而,这是公司的战略任务,崔挽明必须硬着头皮去完成。
不过,眼下最着急的另有其事。
昨晚从林海省打来的一通电话,让他一夜没睡好。
成立农业高新区,对林海省来说绝对算得上大事,这关系到新形势下农业创新发展的诸多平台建设和引入,关系到地区农业技术的整合、示范及推广。
平野市地处北纬45度,汇集了林海省三大河流,淡水资源充沛,农副产品丰富,粮食、蔬菜、飞禽走兽遍野,生态优渥。
省里选址在此成立农业高新区,最恰当不过。甚至为了后续的招商引资做准备,省里特意修通了从省城到平野市的高速路。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高新区规划范围的核心地段,一千多亩水田的用地事宜还未谈妥。
这片田一天拿不下,高新区一天开不了工。
之所以电话从省农业厅打到崔挽明这,是因为这户主和崔挽明有一定渊源。
要不是这通电话,崔挽明差不多已经忘了于向知这个人,听刘君说,两个月前,于向知刑满释放,已经回到林海省。
既然这片千亩良田在于向知母亲沈一枕名下,农业农村厅的人就应该知道,他不可能解决此事。要知道,于向知当年被崔挽明亲手送进监狱,两人自此结下怨结。
但这件事农业农村厅的人开口了,他不好回绝,毕竟他是林海省培养出来的优秀育种家,他当年出走金种集团的时候,为了给北川大学一个进驻三亚崖州湾科技城的机会,欠了农业农村厅一个人情。恰逢这个机会,也想把人情还了。
所以说,农业农村厅交代下来的事,他必须想办法解决。
飞机落地后,崔挽明马不停蹄地跟农业农村厅厅长何修成报到,当年崔挽明还在北川大学工作的时候,何修成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几年,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退下来,这让崔挽明感到有些震惊。
唯一的变化是,此时的何修成看上去俨然老了不少,身上的领导气场也少了几分。崔挽明一进门,他便起身相迎。
“挽明啊,你可是咱们林海省的人才啊,可惜当年没有个好的平台,这才把你放走了,可惜了。”
崔挽明含蓄地摇着头,“何厅长过奖了,林海省最不缺的就是育种家,这您是知道的。”
“没错,但缺像你这样能打硬仗,敢打硬仗的育种家。”何修成递过来一杯茶水,自己也嘬了一口,见崔挽明等他开口,便顺势将眼镜摘下来。
“事情还是很棘手,你可能不知道,明年我就退休了,这个时候高新区批下来了,胡书记让农业农村厅牵头成立工作组,协调科技厅在内的十多个厅级单位来合作,涉及五十多个处级单位,工作不好开展。”
崔挽明一听,也就明白了,何修成临近卸任,心气已然无存,一个省政府牵头的项目工程,居然搞不定一个农田钉子户?无非就是钱没谈好的事嘛。
“高新区事关林海省未来的农业发展,这是国家级平台,对林海省来说是拔高的好机会。何厅长,省里把指挥棒交到您手里,是对您的绝对信任。”崔挽明搞不懂何修成的具体想法,不敢乱发表意见。
岂料何修成摆了摆手,“你用不着给我戴高帽,电话里也跟你说明白了,咱俩算是头一次正式打交道,你和于向知的情况我也清楚。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崔挽明还是不明白,“领导,您还是明示吧。”
何修成嘴一抿,眼睛尖锐起来,“你要知道,在林海省,于向知最忌惮的人就是你,你是给过他深刻教训的人,现在你站在林海省土地上,只要他还想将功补过,重新在这里生存下去,和你握手言和是他最明智的选择。”
“不可能,我太了解这个人了,他不会跟我见面。何厅长,我不明白,你可是他的老领导,要解决这件事,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嘛。”
何修成也清楚,如果单单因为于向知,那这件事就好办了。问题是于向知母亲沈一枕,她才是农田产权所有者。
“你看看这张照片。”何修成从抽屉里拿出照片,递给崔挽明。
崔挽明打眼一看,下巴提了起来,把眼睛拉远距离,眯着眼再次打量,“何厅,这是董先生?”
“没错,这件事于向知还不知道,他母亲沈一枕年轻的时候下派到平野市,当年和董俊芳老先生在平野有过这么一段感情,这件事几乎没人知道。要不是这次为了和沈一枕谈农田转让的事,不可能查出这些细节。”
董俊芳是为林海省水稻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可谓林海省水稻之父,就连崔挽明老师秦怀春也受过董俊芳的点拨。先生已逝,现在把他的私事翻出来谈论,有失妥当。
崔挽明把照片递还何修成,疑惑道:“董先生的事和咱们要做的事有关系?”
何修成手掌交叉在一起,眉头紧锁,“沈一枕现在躺在医院,神志不清,偶尔能睁眼说句话,为了方便推进这事,我们把她安排到省康复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治疗。给你打电话前,护士说沈一枕提到过董俊芳,我们才想到要找你来。”
“我能做什么?何厅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认为沈一枕心里放不下董俊芳?”
“人生走到这时候,心里总会有放不下的东西。你知道照片在哪找到的吗?”
崔挽明摇摇头,“我跟董先生素未谋面,不清楚这些事。”
“这是你恩师秦怀春给我们的,所以,这件事必须你出面,你是他的爱徒。”
崔挽明一头雾水,这张照片怎么会在秦怀春手中?
“上周我们去探望了沈一枕,她谈到了一些当年开荒拓土的事,提到了秦老师。看来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但她不愿多说。我们只好找秦老师了解情况。”
提到秦怀春,崔挽明心里自然又酸楚起来,上次和刘君一起看望他的时候,他俨然老态龙钟,很是让人心疼。现在省里为了一块地,又派人去打扰他,崔挽明心中确实不是滋味。
“秦老师还有两年就出来了,何厅长,求你个事,多给他老人家一点清静吧。事情我也了解差不多了。你们想让我去和沈一枕谈谈,是吧。”
“我们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何修成也没办法,沈一枕只要不松口,他们就不能强制征用,崔挽明作为秦怀春的爱徒,或许是唯一能让沈一枕改变想法的人。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崔挽明第二天一早就备好东西。他在北川大学工作的时候,总上秦怀春家里,但自从秦怀春和儿子秦志杰入狱之后,便很少再来。
这几年,苏玉带着儿子秦勉已经习惯了母子二人的生活,她也会时不时地去探监,但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对孩子的培养上。个人的社交活动几乎全部遗失,因此,这个家门,几乎是没有外人过来。
这天中午,突然听到敲门声,把正在做饭的苏玉吓了一跳,她关上煤气灶,又仔细听了听,确定是自己家门,然后惊诧地擦了擦手,把正在客厅做作业的儿子领进房门,反手锁上之后才走过去。
“谁?”她眼睛盯着那道门,对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已然很陌生,平时连快递都不收的人,实在想象不到谁还会来家里。
“苏玉,我,崔挽明。”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苏玉的脑门嗡嗡直响。当年要不是崔挽明,秦志杰不慎入狱,她的婚姻生活也许会很幸福,但她也没埋怨过崔挽明,她觉得对秦志杰来说,锒铛入狱至少是一种引导和救赎。但即便如此,这些年她也没联系过崔挽明。
苏玉下意识地看了看这个家,地上都是儿子散乱的玩具,朝九晚五的她来不及收拾屋子,此时凌乱不堪,根本没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
但她没有时间去准备了,崔挽明和她是同学也是朋友,实在没必要在意这些。索性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
“进来。”她一把将门拽开,笔直地站在崔挽明面前。
崔挽明看了看眼前的景象,把目光移到苏玉身上,“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在做饭?”
打破僵局的话也让苏玉放松了一些,笑道:“你怎么回林海了,听说你出国了。”
“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这次回来也是因为这些事。”说着,身体一侧,进了屋子,随即将东西放地下。
“好,你坐,我厨房还在忙,等我几分钟,马上就好。”
苏玉赶紧钻进厨房,几分钟后把饭菜端上桌,崔挽明顺势也吃了一口。
崔挽明突然到访定是有事,苏玉没吃几口就打破僵局。
“老同学,你就说吧,跟我你还玩这套把戏。”
崔挽明笑着点点头道:“好,我就不绕弯子,这次来是想找一找秦老师的东西,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爸的东西我从来不动,他人还在监狱,翻看他东西不适合吧。”
崔挽明当然知道这样做欠妥,因此,在他来之前,已经见过秦怀春,取得了纸面授权书。
苏玉看着秦怀春手写的稿纸,起身打开秦怀春房门,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实木箱子。
“东西都在这里了,你找吧。”
苏玉继续回到饭桌陪孩子吃饭,经历了婚姻和家庭的变故之后,对崔挽明的任何事已经不再感到好奇和关心。她只想一心一意地带儿子过好每一天,也期待着秦志杰早日出狱与之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