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俊芳一行三人此时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在盛兴农场的接待下,挤在一间还算暖和的储物间里,这储物间北面墙后面就是锅炉房,一到晚上,整面墙都热得发烫。
这是红军农场不具备的条件,也让他们几个羡慕不已,不像他们的马架子,常年四处漏风,冬天最难挨,夏天又蚊虫叮咬。一年下来,身上的包不计其数。
董俊芳在想,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有这样的条件。如今的红军农场连自给自足都成问题,政府的补助有限,农场也没有具体的产业,除了开荒和种稻,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进行生活物资的创造,迟早会饿死人的。靠着打猎摸鱼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粮食才能果腹。
想到这里,董俊芳开始着急了,他始终觉得目前的进度太慢,就像沈一枕所质疑那样,何年何月大家才能吃饱肚子。到现在他还没成功收获一季稻子,根本不敢妄自尊大,即便栽培技术成熟,就目前的品种,产量少得可怜,南方一亩地也就三百来斤,而这里的条件,恐怕一百斤都成问题。
上哪去弄一个高产品种呢?
没有,全中国也找不到一个符合他期望的品种。难道事情就此搁置?林海省的百姓要一直处于饥寒交迫的光景中?
不会的,小日本都被咱们打跑了,全中国的军人知青都欢天喜地来到这里,为的是啥,不就是伸手向大地要粮食嘛。产量低就扩大面积,没有面积就继续开荒,开荒需要人,人不有的是嘛。
而提升产量,这恐怕是一件艰难而持久的事情,这需要具备原始创新思维和方法,找到可以利用的优势种源。至于能不能找到这样的技术和种源,或许真要看天命。
想了一大圈,最后落到天命二字,董俊芳有些失落,他认为他们现在四处宣讲不见得是件好事,至少耽误了他脚踏实地搞研究,今年是稻子成败的关键,不成功便成仁。想到这里,他突然对他们宣讲的行为有些恼火,一气之下,决定连夜回到红军农场。
没错,就是那么的着急,就是那么的急不可待。
“董哥,怎么跟市里交代?”于庆胜有些担忧。
“交代个屁,地就摆在那,谁要想学习技术,长腿的都往那跑,没长腿的他也种不了地。再说,老子也一知半解,给他们讲个啥,话说多了是会犯错误的。”
于庆胜没有说什么,胡老三更是一句话没有,就是服从。
很明显,董俊芳回过味来了,现在不是他离不开政府,是政府离不开他,要想把事情推向成功,就得按照他的来,没有把实践工作做好,肚里那点半罐水理论抵个屁用,那就是在误人子弟,祸国殃民。
就在他们借着满天星光,在崎岖坑洼的草垫子上前行的时候,突然后面传来唰唰唰的动静,于庆胜一惊,抹了一把嘴,回身定住脚,心想是不是碰上熊瞎子了,这大晚上的,他们三不说少俩,也得搭上一个。
三人已经不敢有动静了,就连呼吸都在控制。按理说这地方空旷,遇到野猪还说得过去,熊瞎子一般都在林子,很少下来。
董俊芳用胳膊碰了碰于庆胜,“听错了吧?”
正要说话,又一阵唰唰声响起,胡老三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准备迎敌。
真要碰到硬货,这把匕首基本上帮不了他们,于庆胜心里在想,眼前的状况不像是他们想那样,这听听走走的声音更像是人。
“谁?给我出来,再不出来老子弄你了。”于庆胜决定赌一把,放大声音吼了一句。
三人屏住呼吸,过了差不多十来秒钟,趴在草窝子里的秦怀春才试探地把头抬起来。
他身上带了不少东西,基本上家当都带了过来,走起路来自然动静大。
见是个人,于庆胜火一下就来了,上去揪住秦怀春,一个背摔就将他撂倒在地,随即给了他几拳。
“大晚上的,你小子哪儿的?鬼鬼祟祟,要干吗。给老子尿都要吓出来了,真想弄死你。”
董俊芳赶紧把于庆胜拉起来,“行了,好歹是个人,也都是赶夜路,都互相体谅一下。”
说着也把秦怀春拽起来,虽然是夜,但在星光下,秦怀春的轮廓清晰可见,跟大多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高高瘦瘦,与之不同的是,他脸上多一副眼镜,眼睛在反光,浓密的头发结成一张饼,坚实地镶嵌在头顶,像一根年久的芦苇杆。
“大包小裹赶夜路?遇到难处了?”
要说难,在这方圆百里之内,谁不难,哪家不是在紧巴巴过日子。
秦怀春看了眼于庆胜,心里还有些忌惮,身子往后挪动了一下,整理一下衣襟,一把握住董俊芳的手。
“董老师,在你来我们农场之前,我就听说你把稻子种出来了,当时我就想去红军农场见你一面,但我们又赶上烧荒,没时间。这次你过来宣讲,你讲的那些我很受用,本来想等天亮再请教你,但我半夜起来发现你们不见了。”
经秦怀春这么一说,董俊芳就清楚了,没想到他小小成绩的取得竟然能给他人带来那么大鼓舞,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谢谢你,兄弟,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去找我们,大晚上的,快回去吧。”
董俊芳也是好言相劝,他认为秦怀春这样做大可不必。没想到秦怀春接下来的话让他受宠若惊。
“董老师,你也看到了,我这次是带着家当过来的,我决定住在你们红军农场,跟着你学习水稻栽培技术。”
“啊?”董俊芳看了看他手里的大包小裹。
“盛兴农场的条件比我们好上百倍,红军农场那就是个下放地,我们这些人都是犯了错误才来到这里的,你不一样,可不能跟我们混在一起。”董俊芳绝不同意秦怀春的请求。
“我已经跟我们场长说好了,他同意我过去学习,董老师,你就收下我,教我种水稻吧。”
董俊芳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前途他不能拿来做赌注。
“有问题随时来找我,你要在那落脚,我不同意,就算我同意,也要经我们场长同意才行,这种事要往上报备,不好办。你还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我们场长说了,这些事他会处理,只要我好好跟您学习,把技术学好了,其他的都不是事。”
秦怀春的坚持固然让人感动,但于庆胜听他这么一说,把胡老三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
“老胡,这小子想学咱们的看家本领,盛兴农场这是要给咱们派奸细啊,跟你说,不管董哥怎么想,咱们可不能同意,那小子一看也是个读书人,脑子在你我之上,真要把本事学到手,咱俩的饭碗都得丢了。”
“你俩嘀咕什么呢,破土锅煮屎。”董俊芳已经听到了于庆胜的话,想必秦怀春也听到了。
“这位大哥,咱们都是来开荒的,远道而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不管是哪个农场的兵,那都是党的兵。”
听秦怀春这么说,于庆胜不乐意了,推了他一把,“你小子专挑好听的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们盛兴农场吃喝不愁,有牛有马又有鱼塘,开出了好几千亩的肥土地,种啥吃不饱肚子,就这你还要跟我们抢,是何居心。”
秦怀春放下手里的行李,还想继续解释,董俊芳却拿着东西转身走了。于庆胜见状,瞪了眼秦怀春,也去追董俊芳去了。
就这样,这条尾巴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回到红军农场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董俊芳第一件事不是回去睡觉,而是来到他的试验田,只要一天不看他的苗,肯定睡不好觉。
他首先看了眼窝棚里的宋铁,发现里面没人,又环视了一圈,还是没发现,四点钟,这个季节的天已经泛白了。他沿着田埂子往里走,心想宋铁这小子真不靠谱,第一天值班就溜走了,能说会道的本事没遗传到行动力上,可惜了。
就在这时,一不留神,董俊芳踢到一团东西,扑哧一下,扑倒在地。摔在了那东西上面,只听妈呀一声,宋铁从被子里窜了出来。
“搞什么鬼,跑这里睡觉?咋的,窝棚不够你睡?”
宋铁这才看清是领导来了,揉着眼睛抱怨道,“俊芳,你就不能让我睡一会儿,我这刚睡着不到半小时,你就一脚把我踢起来了,一晚上没合眼,就跟耗子捉迷藏了,要了命。”
“你没睡?问问他几个,谁睡了。少睡觉死不了人,没有饭吃,才会死人。”
说着,没理会宋铁,沿着埂子边检查起来。种点东西真是不容易,好不容易盼着出苗,可这薄膜揭掉以后,又担心起老鼠来,等过段时间,面临着杂草问题,又将是一道难关。
宋铁起身,跟在后面,就怕昨晚值班没保证质量,要是发现苗被老鼠咬断了,免不了要遭一顿训斥。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原本的四人队伍里多了个人。
“这谁啊?”他凑到于庆胜跟前。
“奸细。”
“奸细?”
秦怀春不放过任何打入团队的机会,走上前做自我介绍。
“你好同志,我叫秦怀春,盛兴农场的,平时做些翻译的工作。这次是场里派我来学习种稻技术…”
“你会翻译?”董俊芳听到这句话,突然转过身,来了兴趣。
“我爹妈被炮弹打了那年,我还小,阴差阳错流落到苏联,学了俄语,回国后到部队当过两年文化兵,转业后跟着部队又到了这里,苏联出了很多农业方面的书,我就一直在干这工作。”
“好事啊,你叫秦怀春,好好好,你就留在我这里,也干翻译的工作。”
秦怀春一听,先是激动,随即失落起来。
“董老师,不行啊,我是来学种稻子的,你让我翻译书本,这不行啊。”
“不行?你要觉得不行,现在就原路返回。”
董俊芳这时发现了秦怀春的大用处,市图书馆有很多苏联书籍,正好他看不懂,有了这么个人在身边,很快就能把苏联的经验用起来。这就叫雪中送炭,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虽然嘴上对秦怀春严厉,但心里却美开了花,他也坚定秦怀春不会出走,像这么一个文化人,肯放下姿态参加到一线生产,本身就难能可贵,他必定在心里做过激烈的斗争才选择了这样的理想。
看来,师徒四人同行的路上必定要多出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