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寻寻常常的一天,对董俊芳来说,却是他在这片荒原上故事的开始。
成功的喜悦不言而喻,那天晚上,五月初的夜还透着丝丝微凉,但在董俊芳巴掌大的马架子里,却络绎不绝人来人往。
他不知道室友张景阳身在何处,但清楚的是,他恐怕再不会回来跟他做室友了。
连续好几天,周围村里的老百姓都过来取经,都听他讲解是如何种稻成功的。
大家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谁要在这里种出粮食来,不当英雄都难。如今董俊芳成绩的取得给人们带来了突破,就连他们的思想都变得突飞猛进,仿佛一夜之间就成长了。
填饱肚子,这是现阶段最最紧要的大事。董俊芳的到来,带来了解决的希望。
尽管如此,还有件事很紧要的事没解决,为了保证幼苗透气通风又不致受冷空气胁迫,董俊芳只得采取白天撤薄膜,晚上再覆膜的办法,现在幼苗刚出,还不怕压迫,不用担心薄膜的反复剐蹭。加上大家都向他靠拢,帮手也变多了,虽然正规的团队就他们四个人,但伸手帮忙的人却比比皆是。加上进入五月份,天越来越热,马上也就不用薄膜了。
不过,随着种稻成功的事迹在平野市传开,让董俊芳困扰的事越来越多,真是人怕出名,最近市里给他定了工作量,让他无论如何要下去开展宣讲会,把知识和经验都传下去。
可董俊芳的心不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取得的成绩还远远不够,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这个时候大谈经验,显得不合时宜,也容易被人诟病。
最重要的,他觉得没那个时间,苗子刚出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水肥管理,病虫害,杂草,这些问题都还没解决,哪有心情去讲成功学。
为了推掉这个事,他已经跑市里两三遍了,但都没起作用。徐放很明确地告诉他,平野市这张牌要是打好了,省里就会关注到,就会有更多的政策倾斜,相应的配套设施兴许就有了。所以请他一定配合完成。
何万三为了这事,把鞋都磨坏了,他一天两趟划着竹筏从穆苏河过来,就是怕董俊芳不懂人情世故。
“政策给你了,结果你不给人干活,能行吗?”
仅仅这一句话就让董俊芳哑口无言,是啊,要知道,接下来他有大把的时间搞研究,而带动老百姓积极性,把技术传下去,不管是为了市里做宣传立排面,还是为了以点覆面的效果,都是在传播能量,为此,他应该把事情承担下来。
第一场交流会就在平野市文化馆里举办,让董俊芳没想到的是,在这小小的馆地里竟然挤满了两三百人,坐在头排的都是市里的干部,文书们都排好队随时准备采风记录。
零散在屋子各个角落的基本是从七村八落慕名而来的种田人。多数都没有文化,想记录点什么,一来没有笔和纸,二来也不会写字,董俊芳在上面讲,他们全凭爱好和脑子在听,一个个精神抖擞,谁也不乱说话打岔。
唯独一个人在董俊芳讲解过程中举起了手。
“董技术员,我是平野市中学教师沈一枕,马上要下垦区做文化辅导,正好你来了,我打断一下,跟你请教请教。”
前排的领导一看被打断,回头看了眼沈一枕,并示意她坐下。
董俊芳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姑娘,只不过上次在图书馆一别而过,再也没机会见面,现在机缘巧合又聚在一起,探索几个问题又何妨。
“领导,我觉得开会开会,就要有问有答嘛,大家随时提问。”董俊芳开始为沈一枕开脱。
沈一枕把辫子往脑后一甩,举起她的笔记本,眼神坚定地看着董俊芳,“董技术员,你谈了很多你的技术,我也读过苏联出版的农业方面的书籍,你说说看,以目前的进度和技术,什么时候才能让平野市的老百姓填饱肚子。”
这个问题的分量可不轻呐,她知道有些为难董俊芳了,但就想看看他的水平在哪里。
场面陷入胶着,变得喧哗起来,董俊芳微笑着,知道自己被刁难了。
“你叫沈一枕,是吧?”董俊芳回复的第一句话竟然和答案没有半点关系,沈一枕自己都有些意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有了些许不快,感觉受到了某种故意为之的冒犯。
董俊芳当然不好在公共场合把事情说开,他摆摆手,“这个不重要,现在我来回答你问题,我不知道何时能让平野市百姓填饱肚子,但我坚信每一次努力都会取得进步,只要人人不放弃,只要多一些像大家一样的人,总有一天林海省的土地会养活这里的人。栽培技术改良只是第一步,目前可用的品种寥寥无几,产量太低,不够糊口,等栽培问题解决了,下一步要搞品种研发,搞我们自己的品种出来,从源头来解决产量问题,但很遗憾,这在林海省还是空白,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具体哪年哪天,但只要我还站在这片土地上,就会把事情做下去。”
答案虽达不到满分,但听到这样的抱负和精神,在场的人无不震撼,雷鸣般的掌声中,沈一枕满意地坐了下去。
散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董俊芳接着刚才的问题讨论,但她出来晚了几分钟,董俊芳已经被老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一个个脖子细长,胳膊腿细长,炯炯有神的眼睛不是天生的,是瘦下去的眼窝衬托出的骨感。此刻的他们对粮食的渴求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度,站在他们面前的仿佛不是技术员,而是他们的神。
董俊芳不知道怎么办,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才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事太有限,能给出的答案太有限。
他来平野市之前,在这片土地上种粮已经不被期望,如今他给了大家希望,却又给不到结局,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痛苦。
作为分担,宋铁和于庆胜也带着一小撮人在旁边答疑,胡老三则收拾东西,他们还要赶去其他农场和乡镇搞宣讲,总有人要干这些脏活累活,他神圣到不在乎自己的付出被不被人认可和察觉,成了消失在角落里的风景。
大约过了半小时,人群才褪去。董俊芳抬起头,发现沈一枕正盯着他看,两人四目以对,不禁发出声笑来。
他走了过去,伸出手,“您好沈老师,咱俩在市图书馆见过一次,你可能忘了。”
沈一枕没跟他握手,而是把手背在身后,笑道:“我记得你,没想到再次见面,你都成名人了。大家也累一天了,你们上我家吃口饭吧,吃完再走。”
沈一枕本来要请教问题来着,但看到大家都疲惫了,没忍心叨扰,反而想为这些可爱的技术员做点什么。
一听要上人家里吃饭,董俊芳连忙摆手,“不不不,本来吧,市里给我们要安排饭的,你也知道,我们时间不多,还要赶到下个地方,三十里地,耽误不得,那边还在等着。”
宋铁把头凑过来,“董哥,事要做饭要吃,晚到几分钟没事,人家沈老师一番热情…”
“闭嘴。”董俊芳瞪了眼宋铁,转而又谢了谢沈一枕,“真的是来不及了,下次有机会,我们几个请你上红军农场吃,怎么样。”
沈一枕虽说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她盯着董俊芳的一身行头,嘴里蹦出几个字:知识分子也不拾捯拾捯自己。
“什么?”
“没什么,你们走吧,欢迎下次再来。”
沈一枕显然是有些小小的失落,她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从心里佩服起他们几个,尽管自己的生活也很拮据,但仍然愿意做一桌饭菜招待他们,她是为了感谢他们的付出,为了替这片土地上的人做点回馈的事。
只是这个机会不知何时才会再来。
四个人远远离去的背影在沈一枕看来显得有些悲壮。这片土地太辽阔了,这几个人又是那样的单薄,他们远去后,身子变成四个点,和大地的沙子融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所期望的人人吃饱肚子的愿景,也许真的难如登天。
送走他们,沈一枕没有回家,而是上集市买了点自认为有用的东西。而他们四个离开市里不久,宋铁就被派回农场了。自从张景阳一脚把苗踩坏之后,董俊芳便在稻地旁边搭了个窝棚,他们四人轮番值夜班,今天正好轮到宋铁。
相比值夜班,宋铁这样的人更喜欢在外面晃荡。
这晚,他回到农场摸了口饭吃,抱着自己的行李就过去了。没有手电筒,但好在夜空明媚,长长的银河悬挂天际,也给他的夜路带来了光明。
水沟里已经有青蛙在叫,这才五月,看样子天要转热了。一个人走在四下无人的旷野,宋铁只觉得心旷神怡,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的心理有了大的跳跃,从一个董俊芳的对立面变成了真正站在统一战线的人,不管是因为荣誉还是什么,此时的宋铁绝对要抱着这个科研小队的圈子,跟市领导在一起讨论问题,听他们高谈阔论,那可不是一般人有的待遇,这样的机会他怎么舍得放弃。
不过,当他怀着崇高美好的愿景和心情来到柴棍搭建的窝棚的时候,身体突然有了凉意。一想到要在这住一周,他倍感煎熬,四面漏风不说,老鼠还会成群结队地来光顾他的寒舍。
提到老鼠他更加恼火了,每晚都要在地里巡视赶鼠,这里粮食稀缺,对老鼠来说,对刚长出来的幼苗来说都是种美食。靠近田边的地方已经遭了灾,一晚上不起来几次,靠着老鼠药根本不当事。
这样一来,他就睡不好了,所以说,这份工作考验的是一个人的意志力和责任感。
这不是宋铁所期望的科研生活,当他第一次听董俊芳谈到科研两字的时候,心里没有一点储备就跟过来了,现在他再回看,不过是换了一种罪受,和开荒相比,不无二样。
这一晚啊,他就像一条穿梭在田间的黑皮蛇,天那么空旷,四下无风,他把耗子赶走后,累得坐在田埂上,看着那银河,他以为那星星真就如他所见那么大,他想数一数,从一到五十就眼花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慢慢变得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