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惊初见几经秋,
尘世身闲苦未求。
已诺名园为补笔,
痴儿日日盼青州。
钟情山水岂逃名,
怕说清游寄性真。
垂老未忘林壑美,
一肩行李鲁中程。
自从前年在山东淄博参加该市城市总体规划会议,久想去益都(青州)看看清初康熙间的冯氏偶园,居然夙愿以偿。但当我到达该园时,说是已经准备将假山拆除了,经我的呼吁,总算演了一场“劫法场”,抢救了下来,言明约我再去一次进行重修的准备,因为忙,拖延到最近才总算如愿北行,在车中写下了这两首小诗。
我是5月24日中午到达益都的,虽然一夜多的长途劳顿,但我的感情是真挚的、精神是兴奋的,抛弃了午倦,急急赶到偶园,仿佛老友重逢,等不到寒暄,便倾吐积愫了。作为一个园林的钟情者,忙着登山入洞,摩挲峰石,在断井颓垣中,找寻最大的乐处。这个名园位于旧益都城东南部,是清康熙间大学士冯溥的宅园。据清《益都县图志》卷三十七冯溥列传:“辟园于居地之南,曰:‘偶园’,辇石为山,佐以亭池林木之观,优游其中者十年。”冯溥七十四岁致仕回老家益都。园之筑当在其六十四岁乞休之年至诏许致仕之间,其时为康熙十一年(1672年)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间。他在北京筑有万柳堂,园规划出自名叠山家张然之手,极文酒之会,所以同卷上说:“官京师得元人万柳园地,种柳其中名万柳堂,暇则集诸名士赋诗其中,著有《佳山堂集》,朱彝尊称其诗恢博浩大,似李北地而精严过之。”其后裔冯时基有《偶园记略》,言园事甚详。门额木制,今存,书“偶园”二字,上款为“易斋老年翁书”,下款“年弟吕宫”。镌“吕宫之印”,“龙虎榜中名第一”。记云:“存诚堂,先文敏(毅)公居宅也。对厅之东,门北向,颜曰‘一丘一壑’,入门东转,为‘问山亭’,再东,即园门,西向,颜‘偶园’二字,门内石屏四,镌明高唐王篆书,屏后,石阑依竹,径东行,达友石亭,亭前太湖石奇巧,为一方之冠,石南鱼沼,沼南竹柏森森,幽然而静,北山,为云镜阁,阁西而北,有幽室,曰‘绿格’,阁北而东,楼台参差,别为院落,阁后,太湖石横卧,长可七八尺,为园之极北处。友石亭西,一小斋,西有池,蓄鱼,亭东南,石台陡起,有阁曰‘松风’,下为暖室,乃冬日游憩处。循台而南,入‘榰绿门’,大石桥跨方池,桥尽西转即佳山堂,堂南向,正对山之中峰,堂前花卉阴翳,阴晴四时,各有其趣。西十余武,幽室向北,有茅屋数椽,曰‘一草堂’,亭前金川石十有三,游赏者目为‘十三贤室’,南‘近樵亭’饰以紫花石,下临池水,南对峭壁,引水作瀑布注于池,循山而东,流水上叠石为桥,度桥,入石洞,东行西折渐上,至山腰,为山之西麓,东陟登峰顶,为山之主峰,近树远山,一览在目,峰东北临水,有石窟,俯而入,幽暗不辨物,宛转而行,豁然清爽,则石室方丈,由石罅中透入日光也。出洞南转,仰视,有孔窥天,若悬壁。三面皆石磴,拾级而登,则中峰之东麓。东横石桥,下临绝涧,引水为泉,由洞中曲屈流出,会瀑布之水,依东山北入方池,涧北即山阿,为小亭,曰‘卧云亭’,后石径崎岖,攀援而升,为山之东峰。北下,山半有斗室,曰‘山茶山房’,房前缘石为径,北登松风阁阁后,下石阶十余级,为友石亭之左。”
当年规模视今日残存为大,假山、佳山堂、近樵亭、卧云亭、松风阁下之暖室,皆在,池沿山者已填。假山、佳山堂与暖阁不失旧规。
此园假山为今日鲁中园林最古之叠石,或云出张然之手,盖张为冯氏门客。其运石之妙在于模鲁山之特征,运当地之材,其突兀苍古之笔,视南中清逸秀润之态,有所异也,足征叠山在于运石,因材而致用,必不能囿于一方陈式也。张然之能在于能运不同之材,叠各具特征之山。观其北京为王熙所构怡园,益信余言矣(见拙著《园林谈丛》)。至于假山布局犹沿明代旧制,其砖室之筑与扬州石涛所叠片石山房相同,似为清初惯例。观今日所存古木位置,应先于筑园,若干处点石凿池,循树之位置而巧于安排者,石壁临池,用顽石,纹理井然,至山谷则用怪石(似湖石),而过渡婉转,脉络自存。若磴道之逶迤,高下自如。群山环抱,古木森严,坐佳山堂如在万壑中。他日池水复原,则水石之胜,必成妙境矣。中国园林总体皆正中求变,其空间分割亦然,而建筑物之纵横排列,正书法艺术之画平竖直无逾规者。
范公亭在西门外,宋贤范仲淹遗迹也,井复以亭。亭北高地曰范公台。南侧有澄清阁,敞透可留客。此处为一低洼地,树木参天,清泉涌出,而唐楸宋槐,大可合抱,千年古木,实不多见。闻鲁中多古木,今则罕见矣。
范公亭北越桥有顺河楼,其西为四松亭,亦皆可坐客。
人游云门山与驼山,总是分别述之,而我呢?认为两山必合观,方臻其妙,互为对景,合为整体,其所形成青青未了的齐鲁风光,这里可说是最能引起人们怀古情绪的。
我们从益都出城,如果雇一只毛驴,跨鞍缓行,垂杨夹道,远山凝翠,轻蹄扬鞭,嘚嘚于曲折的山径中,那种洒脱出尘的风度,自信亦是难得的境界。到了驼山的鬓边,小憩看山,那环抱无边无际的层层峰峦,看不见有一处空隙,好如一个大的绿色翡翠盆,山是盆的边缘,平畴阡陌,村落人家,则都在盆底。我也算看过一些山景,但没有像这里那样,密不通风地环抱得紧紧的。而云门山却又是相依在驼山之侧,从下面望山顶,云门仿佛一个莹环,玲珑空透,可惜山面的建筑物全都毁坏了,不知哪一天,才能恢复它原来的仙山楼阁。同样驼山也秃其首,旧迹无存了。这些都亟待修建的。中国的名山,那些寺观、石刻都是增辉的点缀,尤其有着中国民族的风景特征。记得前一天我上云门山,曾赋小诗,因为新修了石阶,故有“瑶阶步步入林深,不觉身随山径增。何日废壤成妙境,仙山楼阁望云门”。游此二山者,总要从志书或导游上抄一段石窟的记录,算自己是博雅的君子,恕我无才,我未能多着一笔。
益都旧为青州府治所在,明代有藩邸,清代有满城,重镇于此。因此青州城墙以青砖筑,特别坚固完整,可惜今日只存此门外万年桥旁的短短的一段,兴我凭吊。万年桥是明建经清重修者。七拱大石桥,长八十六米。石刻甚工整。据《渑水燕谈录》记载:“青州城西南皆山,中贯阳水,限为二城。先是跨水植柱为桥。每至六七月间,山水暴涨,水与柱斗,率常坏桥,州以为患。明道(1032―1033年)中夏英公守青,思有以捍之,会得牢城废卒有智思,垒巨石固其岸,取大木数十相贯,架为飞桥,无柱。至今五十余年,桥不坏。”此桥王曾撰记,米芾书碑,惜已不存。而木拱桥记载可珍也。
北门外为市肆所集中地,多回民,清真寺建于清雍正年间,规模宏大,其砖刻大门极修整,礼拜殿周围廊,后附望月楼。两庑连续,周成院落,古松荫之。静穆多宗教气氛。
满城之著者,如杭州之旗营,镇江之满城,益都之北城。前二者已不可寻,而益都者所用三合土之城垣今虽不存,而规划犹存,尚未大肆兴建。余曾访于废城中,今尚存两户建筑,为旧构,其形制一如北京西山旗营今存者,平屋成行,外围以垣,辟小门。另一户为北京四合院式,有垂花门,论位置应为大户所居,乃军官住宅也。
满族辛亥革命后,易汉姓,非无根据而乱冠,《益都北城满族人民发展史》一文,言其当地满人易姓一节,与余幼时闻之父老及征诸事实者相同。故考其姓氏,主要有瓜尔佳氏(关、常等为所冠汉字。下同),那木都鲁氏、纳喇氏(那、郭、南、叶等),阿礼哈氏、辉初氏、必喇氏(何),他塔喇氏、汤务氏(唐),赫舍哩氏(赫、高、康、张、郝),完颜氏(王、汪、颜),钮祜禄氏(郎、钮),富察氏(李、傅、富),颜扎氏、扎库塔氏(张),索佳氏(曹),伊喇氏、留佳氏(刘),倭赫氏、阿颜赫氏、倭勒氏(石),阿哈觉罗氏、舒舒觉罗氏、阿颜觉罗氏、鄂卓氏、兆佳氏(赵),舒禄氏(徐),舒穆哩氏(莫),佟佳氏(佟),拜音氏、巴雅拉氏(白),罕扎氏(韩),洪佳氏(洪),黄佳氏、乌雅氏(黄),湖尔佳氏(胡),锡克特哩氏(西),喜塔喇氏(齐),徐吉氏、舒穆禄氏(徐),费佳氏(费),马佳氏(马),奇德里氏(祁),费奠氏(麻),甘佳氏(甘),伊拉里氏(伊、倪)。另外还有容、奎、寇、陆等姓氏,安、傅两姓有部分蒙古族人。据一些满族老人讲,北城满城中无皇家宗室,故无姓爱新觉罗氏的。爱新觉罗有易为金。
明封衡王于青州,建衡王府于城中,今存石坊二,宽十一米五,四柱三门,其石刻工整为明中叶代表作。题字为“乐善遗风”“众贤永誉”“孝友宽仁”“大雅不群”,颜字榜书,为明人通例。立坊下望云门山驼山正对其前,招纳府内,其形势殊盛。而青州气概亦于此得之。
城之西南部有松林书院,自宋迄今,屡经兴废,建筑规模尚存,松林郁郁,现此建筑群保存完好,与学校老师谈文物保存,殊相得。
留益都之日,其间曾去潍坊市――郑板桥做县令的潍县,在此市中。记得前年到此,曾写过这样一首诗:“一路青青上柳条,春游谁计客程遥。潍城写得三竿竹,我比重来郑板桥。”是题在为当地宾馆画的一张竹上。事已隔两年,朋友们见面时还谈起此事。尤其我进入十笏园时,那位博物馆的薛慰慰小同志,她还认识我,一见面就出来招待,又被馆中同仁拉着做了半天郑板桥。十笏园是我旧游之地,这次来专门为摄园景的,留恋竟夕,待夕阳西下,依依而别。管理者问我此园如何评价,我用我当年所咏此处的那两句诗“亭台虽小情无限,别有缠绵水石间”来作答。如果能解此情景消息,不难写得好说明书了,大家含笑而别,深巷归程,何日再赋重来。
29日淄博市车来迎,午前抵宾馆,小休。午后去辛店,观辛店公园之兴建,与造园人员谈甚久。本拟顺便一观临淄城殉马坑,日薄西山,车者屡作催矣。即返张店,已万家灯火。次日晨发车去大河水库。先经齐故城观殉马坑,复登桓公台,曩岁我所题碑记,已刻就。急复登车,所历皆山区,林几伐尽,易以大寨田,干旱燥热,生态破坏殊甚,令人愤怒,何地方主政者之无知若此也。大筑水库,破坏森林,则水从何来,且不知森林即水库耶。余无说焉。午餐于水库办公室,商革命殉难同志纪念碑事。山已残,林无存,而岩石外露,层次分明,叠山之粉本也。今人不观真山,不寻原迹,闭门造车,盲目叠石,遂成下品,盖未明师造化之真谛也。晚宿博山,题赵执信纪念馆额。
博山风景本极美,群山夹溪,邑枕溪边,清流潺潺,信世外之桃源也,奈近百年来制陶业盛,遂至“终日飞尘土”,以地下水过度抽用,泉亦见底矣,往日风情,唯余梦留,但寻诗篇而已。旧时别墅往往依山临水而筑,高下相间,随势安排,小院回廊,棠云梨雨,恬适怡人,可惜如今在黑烟灰霭中,引起我很多的思绪。工业、风景、钱财、人才、物质、生命、烦嚣、安静等一系列相对的问题,令我思想上很是疲惫。小吃于味美园,饺子特佳,余题“风味博山推第一”赠之,不意次日重临,益胜于前矣。此店于是名震博山矣。
“泉石仙境”是我为博山郊区泉水源头所题之名。这个刚刚为水利部门利用作小发电站,开始在破坏的一个风景点,居然由于我们去,因而抢救了出来。由于一些人对风景资源认识不够,往往焚琴煮鹤,做了一些好心肠办坏事的表现。如今已悬崖勒马,可以“还我自然”了。这个地方我两年前到过,为清泉中的绿荇、浮萍、鳞鱼等所迷住了。我真想在这清流的柔波里,甘愿做一条水草。泉尽一片浅滩,水深处汇为湖,湖映千仞苍岩,而细瀑又出没于岩中;涓涓缓泄湖中,淙淙有声。山间有白衣阁,正如青绿山水图中出现的楼台,它点破大青绿的单纯色调,益显出华丽的北国山水特征。对岸村落人家,鸡犬相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意在这个烟市的边缘还有这个乐土,太令人高兴了。我庆幸这位鲁男子愿意退出他刚刚拥抱着的村姑,使她重复了她的自由、美丽,我私幸不虚此行。
张店公园属规划一小园,初具设想,余为题“齐园”额。
一日下午南归,暮色中过党家庄,犹记来时晓雾中望开山,虽然开山已采石渐平了,但是在感情上还是会起能动的:“青山处处迷残梦,夏木阴阴笼晓晴。车过开山一回首,风前洒泪奠诗魂。”我对五十多年前坠机在党家庄开山的诗人徐志摩,就口吟了这首诗,诗为心声,就是莫名其妙地会流露出来,我在经过开山时不知几次了。
次日醒来,车已到江南,窗外又是梅子黄时雨了。
1983年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