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罢尘寰事,空山叩寺门。
万松人俱寂,月下几钟声。
四年前的一个晚秋,我住在浙江天台山的宾馆中,午夜乍起披衣,独自在树林中隐约的小径里,敲着国清寺的山门,去参拜僧们的晨课。说是晨课,不如说夜课,一轮明月还挂在松巅,山间是那么寂静,唯有神秘而入玄的宗教礼拜声,由近到远,微妙地消失在空旷中。忽然记起了苏曼殊那句“庵前潭影落疏钟”。面对着寺前的清溪,鹄候着小僧的开门,也就作了这首歪诗,今日偶然检到,勾引起了我那时的回忆。
在1954年仲夏时节,我应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之邀,来国清寺调查古建筑,我们是白天在寺中工作,晚间住在城里,因此没有这一回的那种超然的享受。国清寺在山麓,门前的“双涧回澜”水不是东流而是西流。寺规模很大,山门外还有一座宋塔,这样一组严整有序、高下相称的建筑群,隐处在松林如盖、薄雾轻笼的高山下,更显得个人的渺小、平凡,有着一种无可捉摸的力量在吸引我,使我俯首游罢全寺。不能说建筑仅仅是土木构造之事,它蕴藏着很深的哲理奥秘。
我初到天台,仅凭我过去游山的经验,以为直上可以登顶,其实不然。天台山之奇特,是有些像《桃花源记》所描述的,它比桃花源更奇,桃源之上更有桃源。从山脚下起行数里,万山丛中有个叫金地岭头,便出现了大平台,田畴一片,村居三五,此时稻已呈黄,处处“连枷”
,声清悦耳。下瞰千丈谷底,溪流远近,历历在目。这样的一台一台,直接于天的高峰华顶。自金地岭再上十五里为方广寺,有上中下三寺。著名的石梁大瀑布就在中方广寺旁。石梁者,乃两溪会合在寺侧大磐石上,经石梁下泻数十丈,遂成奇观。而我最爱的倒是在石梁下向远处遥望,那真是一幅溪山图,因为溪之源、溪之聚、溪之流、溪之散,与那渡石梁而出的水势,都一一在目了。至于远山天光,翠竹红叶,点染得妥帖轻快。我们上上下下地观赏,真有“安得帆随湘势转,为君九面写衡山”之叹。我们没有坐船看衡山的闲逸,靠着两腿跋涉,趣味觉得更浓。但再想上绝顶峰的顶峰,实在有些倦容了,只好用“游罢石梁时近午,仰天负手看华峰”来搪塞一下,回寺去饱享午餐了。在归途中,出了山门,正看见宋塔塔院内大兴工程,在这里建餐馆、照相馆,开山炸石,真使我有些心惊肉跳,一种怨而难言的心情,握别天台的山色。想下次有机会再来的话,那位宋代的老爷爷,已是革履短裙,仿佛刚从异国归来,焕然一新。我有些默然了。
1983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