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难松手,废神落地。
只见他头生犄角,瘦骨嶙峋,肚腹如断崖般向内凹进。一双眼珠滴溜溜逡巡,眼神落进桌上的酒杯里就捞不出来了。
虽然见惯了落魄的废神,但这副尊容还是让众神有些诧异。
“你是何方尊神?”
“怕不是饿死鬼投胎吧?”
“不会吧,乌有街只收留废神。”
众神七嘴八舌,语气充满不屑。
那个废神畏畏缩缩,舔舔嘴,可怜巴巴地问道:“我可以先喝口水吗?太渴了……我会回报你们的。”
盛戈立刻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丹泉那头避水兽蚣蝮?”
蚣蝮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盛戈,慌乱摆手:“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这不是人类待的地方。我答应过你,不会反悔的。”
“来者是客,先喝水吧。”驯兽人含笑招呼。
小难认为这个试图偷酒喝的废神不值得服务,可是又不能违逆老板,便面无表情地弹出机械臂,抓起墙边一整缸水,“砰”地放到蚣蝮面前。
这身手惹得众废神叫起好来。
蚣蝮两眼放光,探头进缸张嘴吞吸,瞬息之间,缸中如刮过龙卷风般滴水皆无。蚣蝮空瘪的肚腹鼓胀起来。
众废神顿时改了倨傲的神色,毕竟这龙饮水的气势如假包换,蚣蝮显然是龙族后裔。
蚣蝮向驯兽人道谢,解释道:“我太渴了,普通的水怎么喝也喝不够。我听说,如果能来乌有街‘传说’缸里取一瓢饮,也许能止渴。”
它满怀渴望地望着驿站里的“传说”大缸。
驯兽人从盛戈那里得知了蚣蝮的来历,明白这头神兽渴望用“传说”帮助它稳定极度干涸的神魂。但是这口缸里太久没有新的故事注入,也有些渴了。
驯兽人向蚣蝮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鼓着肚腹的蚣蝮闪身向前,直勾勾地盯着缸内,它本想默默吞下口水,不料喉声如惊雷。满屋废神都嗤笑起来。小难环抱着机械臂,挡在蚣蝮和“传说”缸之间。
蚣蝮想发作,旋即作罢,清了清嗓子,开口向“传说”缸中注入它的故事。
“众所周知,混沌未开之时,其中就是有神的。”蚣蝮的故事刚开头,就引来废神们的一片“嘘”声。
“谁不知道啊!混沌中有元初大神盘古,还有掌管时间的倏忽二老……”废神们七嘴八舌。
“几位说到倏忽二老,太巧了,我的故事就是关于时间的。”蚣蝮振作精神,继续讲述。
“时间在混沌未开之前并不存在,在诞生之初,时间也非常简单。远古大神烛阴就曾经靠一支蜡烛掌管过时间,在蜡烛明灭之间,时间睡睡醒醒,无所谓四季,也没有生死。”
“随着盘古大神打破混沌,其他同在混沌之中的元始大神们也被惊醒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开天辟地,创造新世界。世界上于是有神、人、兽。但是掌管时间的烛阴实在太老了,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于是,烛照、幽荧两位大神联手创造了一头神兽,命名为‘时辰’,代替烛阴掌管时间。”
“两位大神训练时辰一些法则。烛照大神教神兽时辰追逐光明,幽荧则训练它吞噬黑暗。他们共同驭使时辰神兽,变化出昼夜交替、四季流转、甚至万物生灵的生命起止,神兽时辰变得越来越重要。”
“但是不知为何,神兽时辰有一次激怒了幽荧大神,惨遭幽荧追杀。千钧一发之际,烛照大神出面阻止。两位大神因此反目,陷入剧烈争斗。天空大地倾斜,日月星辰滑落,世界又一次天崩地裂。”
“走投无路的神兽时辰,性情大变,一改往日的勇往直前,开始吞噬万物,吞噬光明,也吞噬黑暗,吞噬生,也吞噬死……甚至,神兽时辰向元初众神亮出吞噬的血盆大口。”
“混沌中的元始众神们,大多无心介入烛照与幽荧的神战,也无力约束神兽时辰,天地岌岌可危。时辰神兽极度危险又极其重要,它的生死将决定万物生灵的命运。这时,一向被时辰追逐的弱小人类挺身而出,决定加入这场救世之战。”
“据说,在这场传奇大战中,擅长狩灵的人类行族与神兽结成同盟;据说,行族与神兽交换的是人类最强大的信仰之力;据说,人类与神兽背叛了神的权威……”
“传言纷纷,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弱小的人类的确改变了战局,并从这场救世之战中幸存下来。烛照、幽荧大神相继陷入沉睡。神兽时辰躲过被杀戮的命运,但被一些正义的大神联手镇入昆仑城璇玑天柱,时间法则交给了最老成持重的倏忽二老掌管。”
“这场大战后,神兽似乎集体遭遇遗忘。那些曾立下赫赫功劳的神兽就此衰微,威名显赫的神兽只留下飘零兽形,或在人间成为书页、碑石、砖墙、屋檐上只言片语的传说……”
蚣蝮的故事讲完了。
在场的废神们面面相觑。这无疑是他们听过的最荒诞不经的故事。它裹挟着众人的迷惑、震撼、不可置信,如一缕烟尘落入“传说”缸中。
蚣蝮扫了一眼恍惚着的废神们,试探道:“故事讲完了,可以喝了吧?”
见无人回应,蚣蝮探头入缸,张嘴吞吸“传说”缸中的酒。阔别已久的味道涌入蚣蝮的咽喉,流遍身体,如同打开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它激动得浑身颤抖,每一片龙鳞都在闪动金光。缸中的传说向它扑面而来。
“我看到了!我的龙族……我回家了!”蚣蝮泪如雨下。
突然,“传说”大缸发出轰隆隆巨响。缸里涌出成团的雾气,里面电闪雷鸣,雾气中涌现幻象,神兽时辰不停奔驰、上古巨龙厉声咆哮、连绵的废墟顷刻坍塌……大缸剧烈震动,闪电在缸身上劈出一道道裂痕。
“这家伙把‘传说’喝干了!”一个废神尖声叫道。
驯兽人挥出兽鞭,将“传说”缸团团捆住。
盛戈跃起,伸出风雪兽臂一把将蚣蝮从缸边拽开。夏盐冲到缸前,只见缸底晶莹的息壤翻滚涌动,似乎受了惊扰。息壤是“传说”缸的根本,夏盐扶住缸壁竭力稳定。
这时,一滴金色的液体被注入大缸,顺着缸体裂缝自由流动。
是小难。他举着自己的机械臂在修补“传说”缸。
“修好了!”小难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传说”缸,然后扫视全场,眼神里充满了“你们都是些愚蠢家伙”般的骄傲。
“小难,好样的!乌有街果然不能没有你!”汤原大力鼓掌,然后好奇地问道,“你用的是什么焊芯?竟然连‘传说’缸也能修补。”
“小金匠留下来的,这是唯一可以匹配的焊芯。”小难回答。
盛戈一惊,上前仔细辨认,确实是属于金神蓐收的落日之金。落日之金珍贵至极,可缮天下万物,也能镇世间邪恶,是金神执掌刑罚之物。他曾经给过盛戈三滴。
小难怎么会有?盛戈疑惑:“小难,你怎么会有落日之金?这可是金神之物。”
“对啊,当初小金匠欠我们老板的茶钱,我找他讨,他就给了我一滴抵债。”小难理直气壮地答道。
众人面面相觑,让天下凶兽闻风丧胆的落日之金竟然是抵债之物,连兽大叔都有点哭笑不得。
小难宣布:“就一滴,物尽其用!”
“我什么都没干,这里的规矩不就是讲一个故事就能喝一口‘传说’吗?”驿站一侧喧闹起来,闯祸的蚣蝮被众废神团团围住,正大喊冤枉。
“还敢说冤枉!你差点把‘传说’毁了,这口缸要是没了,我们都得玩完!”阴差愤怒地叫道。
阳错补充:“你这家伙来历不明,胡说什么时辰神兽。我们都知道掌管时间的从来就是神!我们的金神、木神,还有土神都是守卫时间的大神!”
众废神纷纷附和,他们深知乌有街完全依赖于这口“传说”大缸维持,金神蓐收、土神夏盐更是他们寄居在此的依靠,他们不允许有人毁了这一切。
走神摇头晃脑地教训道:“你不要以为你出身龙族,就妄图篡改历史,为神兽翻案。对于神界来说,你们兽只配当坐骑,永远处于最低级。”
众废神大声叫好,在他们时日不多的神界余生中,这是难得的同仇敌忾的时刻。阴差阳错两兄弟揪住蚣蝮,叫嚣着要把它赶出乌有街。
一只风雪兽臂拦住了他们。
盛戈平静地说:“乌有街收容天下废神,你们不能赶它走。”
众废神刚刚膨胀起来的心情哪里甘心瘪掉,叫嚣起来:“这是我们乌有街的事,你是羲和学院的人类,就别管闲事啦。”
盛戈脸色一冷,风雪兽臂上立刻风雪萦绕,兽纹愈发清晰。冲在最前面的阴差阳错被逼人的寒气激得往后一退。
蚣蝮见状,赶紧一溜烟躲到盛戈身后,辩解道:“我没有恶意,我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这只是一个故事嘛,我在石墩子上趴了几千年,都忘了从哪里听来的了。”
蚣蝮拍拍脑袋,补充道:“可能是我做梦梦到的,纯属瞎编,你们不爱听,我下次不讲了。”
说着,蚣蝮可怜巴巴地朝众废神连连作揖,生怕众人赶它走。
驯兽人安抚地拍了拍蚣蝮,向众神道:“一个故事而已,大家不用紧张。不过也请大家记住,这个驿站可是人类、也就是我兽大叔开的,神也好,兽也罢,哪怕非神非兽也非人,来者都是客。小难,给大家上茶!”
小难机械臂一挥,刚才还群情激愤的众废神偃旗息鼓,都乖乖入了座。
是啊,无论是拥有一条风雪兽臂的少年盛戈,还是驿站这位神秘莫测的老板兽大叔,甚至包括他们敬畏的土神夏盐,这些乌有街最强大的力量没有一个是纯粹的神族。作为朝不保夕、在乌有街苟且度日的废神,还有什么可神气的呢?
众废神散去,汤原搂住盛戈道:“别生气,走神那家伙说话不过脑子,我代他道个歉。”
他知道好友在为兽最低级的说法心里不痛快。
“不过,蚣蝮讲的故事确实有些离奇,夏盐,你在神话博物馆看到过这个记载吗?”汤原问。
夏盐若有所思:“没有。但‘传说’缸能容天下故事,这个故事能激起如此大的反应,恰恰说明它不是假的,它代表着某种巨大的冲突,甚至是神界不能容忍的冲突、背叛。”
话音刚落,空气中响起鼓翅之声,一只鸟从室外疾飞入内。它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飞行路径,翅膀歪歪斜斜,差点扫到走神的脑袋。
“哪儿来的傻鸟?”走神抱怨,一抬头,看到夏盐、盛戈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便赶紧举手示歉,“不傻不傻,口误口误……哎哟喂!”
一头兽把他撞了个大跟斗,径直朝夏盐奔去。走神发现,那一鸟一兽竟然皆是铜铁身躯。
落到夏盐的肩上,铁鸟便晕厥了过去,铜兽依偎在夏盐脚边难以动弹。
它们正是夏盐明鉴上的铁鸟铜兽,当初被她留在亡灵之路,与亡灵骑士夏卜浪为伴,守护亡灵之路的安全。
从亡灵之路飞到乌有街,一路时空流转的艰难,绝非寻常。看着铁鸟斑驳的双翅,铜兽几乎磨光的四蹄,夏盐心疼不已。她清楚,一定是亡灵之路出事了,铁鸟铜兽才会千里迢迢赶来送信。
“我回去看看!”夏盐当即决定。
作为土神,夏盐是亡灵之路的主人,肩负着守卫生死的重大责任。
“等两天再走吧,小难说治好它们的伤得花点时间。”汤原担心道。
“你帮我照顾它们,我让希有来接我。”夏盐即刻召唤来大鸟希有。
“我跟你一起去吧。”盛戈不放心。
夏盐摇头拒绝:“那不是凡人该去的地方。你照顾好风雪兽,我听风芎老师说,校长在考虑关闭兽谜宫。”
说罢,夏盐爬上大鸟希有宽阔的背脊,匆匆离去。
盛戈担心之余又有些迷惑,转头问汤原:“你知道这件事吗?为什么要关闭兽谜宫?那风雪兽怎么办?”
汤原不安地看了盛戈一眼,斟酌着语句道:“听说倒是听说了,不过没说什么时间。你不知道吗?大家都在议论。风雪兽……风雪兽现在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