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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总论

余今就中国文学之一门——小说、戏曲略述一斑。须先申明者,如诸君所知,中国小说戏曲未如他国之发达也。

俗文学即小说戏曲一门,不过中国文学之支流,决非主流。又何止非主流,传统学者向不以之为文学也。

中国传统之不重俗文学,由书目之不载亦可窥知一斑。中国自古重文学,自古重典籍,故自古即有专门之书目,且有专门研究书目之目录学,而历代正史中亦多有《经籍志》或《艺文志》,以记载某代之典籍,其余官私书目则更多。然此类书目大多载经史子集,而未见有著录小说戏曲者。《四库全书》乃乾隆帝以举国之力搜罗天下典籍,抄录其有价值者,藏之官库,其价值较小者,则著录其书名。《四库全书》庶几网罗当时存世之典籍,然亦未见小说戏曲之著录也。

就余之寡闻所知,明人王圻所著《续文献通考·经籍考》单设“小说家”一类,其间载有《西厢记》、《琵琶记》、《水浒传》、《三国志演义》等书。然后世以经籍中收小说戏曲为怪,非难四起,《续文献通考》之受驳难,即在于此。

清初钱遵王乃名藏书家,著有《也是园书目》,其中亦著录元杂剧、《水浒传》、《三国志演义》等,然不过仅一二例外,寻常之小说戏曲亦未著录。换言之,钱氏亦未认可小说戏曲为文学之价值也。

须留意者,中国人决非于此类小说戏曲置若罔闻,全然不读。须知中国人有表里两面性。表面口口声声排斥之,以其非士大夫君子所应读者,实则大多爱读。由“人皆不说读《红楼》,谁人不读《红楼梦》”之谚语,亦可证之。此等俗文学,乃中国文学对严肃经学之反拨,爱读者极多,然读者又仅以此为娱,以其为文学、付诸研究之读者殆无。

以今日狭义之“文学”而言,小说、戏曲固为文学之主干,而于中国则全然相反。故其发生亦极迟,小说之起源,今尚不能明确,通例以其创于元代。即今日所见之中国小说中,《水浒传》乃成书最早者之一,通例以之为元人之作。然依余之见,当更晚于元,乃明初之作,今姑且从寻常之论,以其为元人之作。

余深信中国小说萌芽于唐末,后文将详述之,然即便如此,由中国文学发展史而观之,小说发生之迟滞,亦出人意料之甚也。再如戏曲,宋时已有杂剧,然宋杂剧果如何耶?则又不能明言也。今日所传最早之戏曲,如诸君所知,乃元杂剧也,始于元人(作者原注:《西厢记》成于金董解元之手),及于今日。然此等小说戏曲之作者,今日所知者甚少,其作品虽多,而欲明其发展脉络则难矣。而欲于此等作品中求其有文学价值者,则亦不可多得也。

特就戏曲而言之,颇感明清戏曲(原注:即明清杂剧、传奇)远在元人杂剧之下。其未发展之理由又如何耶?中国所谓“文”者,即典雅之文体,而未经修饰之文字,不可谓之“文”也。由此而言,中国自有文献以来,文言与白话之间即泾渭分明,以白话体所作之文字,不能谓之文学。观今之小说,白话之分量或多或少,以其为无学之妇孺所作故也。又有以尽其人物性格之目的,而用白话体者。因小说类型之不同,以纯白话体作者有之,半文半白者有之,其分量虽异,然必以白话为不可或缺之要素也。

凡小说之人物,作者并不直叙其人如何,而读者已由人物之会话知其性格者多矣。如《水浒传》第四十五回之写杨雄,其妻潘巧云与淫僧裴如海私通,杨雄义弟石秀觉之,某夜裴如海至杨雄宅偷情而为石秀所杀,石秀又与杨雄杀潘巧云于翠屏山一段。石秀先于杨宅遇裴如海,直至看破奸情,裴如海亦知石秀乃深可惧者,自家决不能疏忽大意。其原文曰:

这淫妇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贼秃虚心冷气,连忙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为要管闲,替人出力,又叫做拼命三郎。我是个粗鲁汉子,倘有冲撞,和尚休怪。”秃贼连忙道:“不敢不敢。”

由此处看石秀之言语及语气,观之其直如在眼前。“我么”等语,乃善写石秀之语,其人如何由此即可知之。此一段文字,到底不能译也。

再看《水浒传》中武松之嫂淫妇潘金莲。某日武松自县衙归来,适其兄不在,潘金莲浓妆置酒而待,其书写二人之对话甚巧。二人初互称“嫂嫂”、“叔叔”,而潘金莲忽云“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你”字最妙。

以雅文而有此效者,盖无出司马迁之右也。如此则白话尽其用矣,所以有趣也。然如此之物,中国传统社会视为卑俗之物,士大夫君子所不当玩也。

中国文学源于六经。余意中国自古所谓“文”者,乃以载道也,苟无关乎此大义者,即为无价值也。“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即此之谓也。然则中国之小说戏曲又如何耶?其作者固决非欲以之反道德、超道德,反之,彼等皆标榜劝善惩恶,而又重在惩恶也。极力描绘阴暗面,或写男女之情,或写盗贼之事,或写神仙荒诞不经之状。即便出于劝善之目的,亦须极写恶人,亦不可无害风俗、乱纲纪之事。故以其文体之鄙俗犹可恕,独其迷读者之心最为无益,因此视为极有害之物也。《续文献通考》记《水浒传》及其作者曰:

《水浒传》叙宋江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百端,坏人心术,说者谓子孙三代皆哑巴,天道好还之报如此。

要之,《水浒传》为最著名之中国小说之一,然有三代哑之传说,足可窥中国社会之视小说戏曲为何如之物也。

中国之“文”,如不以“文学”为根本者,即读书士人所轻视之小说戏曲,不过限于妇孺或下层无学之人。有识之文人,则专事古典之文章学,决无染指俗文学之事。小说尤其如此,因多为无趣无学之人所作,故其数量虽多,然可观者少,至今亦不发达。

以上乃就小说戏曲之大概而述,若细论之,则小说与戏曲之社会地位多少又有不同,即其作者之地位有高下,戏曲家之地位较小说家稍高也。何以知之?元杂剧乃今日所传最早之戏曲,尚存百种,此外虽散佚不存,然其作者之名尚可知之,其略历可考者亦有之。虽不知此等人处于何种阶层,然应非当时第一流之文人学士。仅戏曲家,有戏曲以外之作品者无。除一人外,有别种作品传世者无 。戏曲家中虽有官吏,然并无达官显贵之人,甚至由无学之俳优所作。是以词句极为鄙陋,然正因其脱却传统旧习之束缚,方有一种独特之趣味也(作者原注:元杂剧作者名录,见于钟嗣成《录鬼簿》。又,近时王国维氏著《曲录》,网罗元至清初戏曲目录及作者略历,大有利于此方面之研究)。

降及明清,则仿元人而作杂剧,此外多有异于杂剧之传奇问世,明清传奇之作者,皆当时有名之一流文人学士也,故明清戏曲作家之社会地位高于元代。明清学者文人何故染指彼等所蔑视之戏曲等俗文学,而彼等作戏曲之事,又何故视作显其文才之道具耶?此必有因。

中国戏曲文学由曲白组成,而唱曲为戏曲中之最重要者。中国至今所谓“听戏”者,即以听戏曲演员唱曲为目的也,故于唱音及文字上极用力,以评戏曲中何处词句为佳,详后述。在此略述一二:唱曲最为变化,唐末至宋盛行之诗余,即谓之词者,乃有形之诗所变也。诗余由唐诗变来,故于广义而言,唐诗与诗余皆可唱,谓之乐府。即作此三者之心情,大体无异。故中国文人学士作诗作词之余,兼以作曲为其余技。能作诗词者,易作曲也,此所以中国文人学士染指戏曲也。

然戏曲不过彼等之业余戏作,故决不公然署名,多以雅号代之,且若出版全集时,又不将昔日所作之戏曲收入在内。余意明清文人仍以作戏曲为耻,因戏曲较之传统诗文,有根本价值之不同也。要之,就戏曲而言,元代戏曲作者与明清戏曲作者品格不同,由作者署名亦可知之(作者原注:明清人亦用雅号,然可知其为何人),换言之,明清戏曲作者自身并非不欲读者知其为何人也。

然小说则不同。小说较戏曲远为鄙俗,且多为低俗之物,多出无学之手,彼等乃终不能作经邦济世之文者,改博妇孺之喜好而作此小说也。或自命不凡,以为怀才不遇,骂时世,咒道德,染指小说以发泄其不平之情绪者,亦多矣。若是前者,即署其名,究竟何益于增其小说之价值?若是后者,署名或恐遭罪,亦不敢为之也。要之,作小说乃不利名誉之事,故将真名实姓隐去。中日两国今日现存之小说,可明断其作者为谁者,几无一部也。由此观之,戏曲与小说虽同为俗文学,然其地位又有高下之别。

综上所述,戏曲、小说之社会地位高下有别,一为文人学士业余之乐事,一为寻常民众所作,元明以来至于今日,可观者不多也。

中国抑或日本,小说戏曲研究史材料甚少。日本之中国小说研究,于江户时代曾影响甚广,如其余古典(整理者原注:以下缺) 。然西洋之中国学者则不然,如《今古奇观》之一部已有英译本、法译本,元人杂剧亦有英译本、法译本者。此是因彼等以文学研究为通晓中国社会之必要途径,就写中国道德风俗、家庭宗族之事而言,小说远详于别种文学,故西洋学者早已着手研究矣。

小说戏曲多合为一处,即由中国文学史而观之,二者兴起之原因略同,余于此讲义中,唯以讲解之便,分而述之,先述小说史,后及戏曲史。二者均当以宋元为始。 5ZS0K0pCDKivkDG+L9swmYn4/pbV0zlt1E4ajGZS/eog0RbQGeRLg/gfsiz71Gx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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