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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陆

许卫国先生是一个多产的笔杆子,不能用“作家”笔墨来限定他的文字维度。他的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歌曲、评论、表演唱、数来宝、山东快书加琴书……屡屡出笼,时常耳闻目睹。之前他搞文旅策划,让文旅专家不再夸夸其谈;当文艺编导,一台节目编写全部承包。故乡的文化之道,没有人开创,没有人铺垫,没有人引导,没有好的作品称霸,那怎么行呢?这不,他又拿出来一本《泗州戏与两淮文化》,恰似“水韵泗洪”体重膏满的大闸雄蟹。卫国命写一个序,我若说自己不知道泗州戏,不免显得矫情;说我懂泗州戏,又从未提出过一点意见。其实,曾经生活在泗州戏的环境里,眼睛看挖小大姐、少妇扭扭嘎嘎,耳朵偷抓泗州调、拉魂腔咿咿呀呀,脑子里回放戏园子里的郎才女貌、忠义节孝,硬说不懂泗州戏,就成个“伪命题”了。

想想我们,从十五六岁来到洪泽湖西边的泗洪县梅花公社插队落户,一落就落了个十年,从一个懵懂小孩成长为一个走社会的青年,这里作为“故乡”,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之后,虽然离开了,但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转转,直到垂老。故乡,是成天泡在苦酒或者美酒之中的地方,泡在泗州戏当中的地方。泗洪、泗县、五河、宿迁、灵璧、凤阳、蚌埠、宿州,还有周边的一些县市乡镇,人们对泗州戏是熟透了的。列宁曾经说过:“一个有觉悟的工人,不管他来到哪个国家,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不管他怎样感到自己是异邦人,言语不通,举目无亲,远离祖国——他都可以凭《国际歌》的熟悉的曲调,给自己找到同志和朋友。”我们也可以类比一下,绝大多数洪泽湖西、淮河流域出生的人,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他们都可以凭着泗州戏熟悉的曲调,找到自己的同乡、同胞。在泗洪插队的时候,人们学大寨要唱泗州戏;迎亲娶新娘子要唱泗州戏;老人白事也要唱泗州戏;扒大河的时候,稍有休息片刻,要唱泗州戏;下地锄玉米的时候、“看瓜”的时候要唱泗州戏;乡下人的婚姻,漫长的认识和前戏,也有泗州戏的媒介作用。

泗州戏所处的自然环境,说起来既是亚洲最古老的成陆,又是蒙难于黄河多次夺淮泛滥的年轻的土地,穿膛而过的淮河水系下游的几条大河,是母亲的奶水,也是母亲的泪汪。丘陵起伏、平原低洼、众水环绕,既是丰年五谷盈仓、六畜兴旺、鱼虾满网的丰饶之地、鱼米之乡,又是反反复复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的无情“洪水走廊”。这里的收获,这里的痛苦,逼迫人们思索生命的意义,逼迫人们考虑和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到过的地方不算少了,但是淮河边上,尤其是下游靠近洪泽湖这里的人们,体现了特殊的人群特征:他们吃苦耐劳,能忍就忍,能受就受;少有的丰收年,胡吃海喝,大吹大擂;丰收年毕竟不多,遭灾了没有粮食吃,啃光了附近野草树皮,就拽根要饭棍,过大河下长江,可以卖艺、打拳,捕蛇、捉鳖,割苇、扛码头,像是中华的一支吉卜赛人。他们好像是真诚的,对能掏心窝子的、对卡的,肝肠肚肺都给你;他们好像是狡猾的,对该防着的、生分的,大太阳底下都不落影子。他们是驯服的,是积极跟从领导的良民、顺民;又是动不动就揭竿而起,说好听点是陈胜吴广的后裔,说不好听点就是绿林响马之流。以前这里人蹲聚在一起,支棱耳朵听今上宣旨,至于照办不照办,只有土地和自己知道;现在则再一次背起行李走四方,打工挣钱,开眼界……这样的土地,这样的人,历经千年,从大风歌、垓下曲中抽其骨殖,由汴水流、淮泗谣中继其血脉,在“走千走万”时融汇了花鼓灯、黄梅调、河南梆子、山东梆子、徐州柳琴、淮海戏、扬剧,还有扒河、耕地、打场、行硪的排排号子,等等,花花丽丽,灼眼撩心,“螃蟹骨肉反着长,狗皮袄子无里外”,诞生了属于这块土地、这群人民的泗州戏。

记得刚到泗洪乡下,以为泗州戏的小调都是“淫词浪曲”,城里人是麻麻的好不习惯。现在看看,这是在那个时代对于男欢女爱的一种生命的礼赞而已,性质类似陕甘宁蒙晋一带的“酸曲”。刚下乡时,看到官方组织用泗州戏移植了《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龙江颂》,等等。生的英武挺拔,见之于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旦的俊俏妩媚,表现在李铁梅、阿庆嫂、江水英,“其命维新”之际,邦还是旧邦啊……农民讲“吃菜吃牛肚子,听戏听走鼓子”,挠痒抓心过瘾处,就在这撂地摊似的走鼓卖艺人;到了“戏园子马灯半园子红,台上人不如心上人”,心境被教化,升华在麦草苫顶的大牛棚差不多的园子……当年教农民唱《国际歌》,他们生生将“英特纳雄耐尔”用泗州调变成“亲忒那小娘子儿哟”……扯到这些往事,无非是说泗州戏是有雄厚的基础,当地百姓基因里有它厚重黏缠的成分。人的一张嘴除了吃饭,还会嘬嘴(亲吻)、噘人(骂人)和咬人,我在泗洪过到三四年之后,感到泗州戏不再是“淫词浪曲”了,是两淮百姓的人生、情仇,是他们的身份证书和交流度牒,这里人的嘴也真是留给唱泗州戏的,其品级格调在噘人、咬人之上,和吃饭、嘬嘴差不多重要,好东西呀!所谓“不听拉魂腔,吃饭心发慌”。

是“假充大尾巴驴”也好,“猪鼻子夹葱装象”也好,总要谈谈泗州戏艺术本身,卫国这本是厚厚的专业书,我只好用最简单的语言大而化之、无针对性地讲几句。泗州戏本子的文学性不如京昆,但是淮味十足,农本情怀、江湖风味充盈撩人,比起江南或大西北的民间戏本子,多见其异趣。泗州戏的舞台形象,留给旦角要足一些,形容顾盼、水袖云步、鬟项标致,几乎显现了两淮舞台上美女形象的极则;可是生角要差一些,陪衬为主,自身的形体语言比较生硬。从腔调来看,泗州戏水韵悠扬、一波数折、回转绕梁,冠名“拉魂腔”名副其实;可是,它的板眼不够清晰、生脆、震荡,力度不够;同样的,女腔莺莺燕燕十分动人,男腔这显得稍微软弱一些。秦腔、西河大鼓确实值得用铁板铜笆,而泗州戏偏于柳琴丝竹,但又和江南丝弦婉约有着很大区别,泗州戏形成了自己的家秀劳作乃至码头青楼的一些艺术特色。所以我想到,对戏曲剧种之间的移植,从文学本子上可以多做一点工作,但也限于内容肉骨,不要轻换姜葱;舞台形象的塑造可以有所借鉴,但不要失去自我;至于韵味曲调,不要改头换面,依旧淮上老汤。泗州戏本身当然要发展的,它的来源说不太清楚,但是去向是可以把握的,靠艺术家和观众们的共同劳动。记得当年在乡下听走(一说肘)鼓子的时候,觉得泗州戏单调易学好记,反复吟唱,尤其是在劳动之间倒也抒情方便。可是到泗县、泗洪县城里一听一看,泗州戏可就复杂多了,又恣、又得,加上所谓现代戏的影响,恐怕也算是在进步吧。泗州戏发展的标准恐怕也很简单:好听,好看,群众喜欢,就成全了。

许卫国先生的这本书,资料翔实,体例合理,文风活泼,语句流畅,这也是这类书比较常见的优点。我想指出这本书突出的亮点,在于把泗州戏写“活”了:其中以精炼的文字为艺人立传——“老满洲”丁宝红、“大毛子”魏月华、“一碗鱼”于登元夫妇、“盖山东小李”刘金玉、“小白菜”周玉英,尤其使我感到亲切的是梅花公社(今梅花镇)的“吴大花鞋”黄吴氏……一位又一位,皆领一时风骚,终于没入风烟,是卫国使她们“复活”,而且唱着、舞着、闹着,艺术回来了!又以生动的文字写到赶集、场头,写到土不拉几的戏园子、寻常农家、干活田间,有角儿在,且沉醉于她们的表演;角儿不在,就模仿拿捏,嗡嗡闹闹。多少小年幼,按照泗州戏的韵律,且舞且唱,暗输春心;多少有年人,吱呀吟哦泗州戏的名曲名段,回味一生情韵;对于像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的游子,被深深地拽回了泗州戏的场域,在迷恋中思乡。这本著作,真是功莫大焉!许卫国在泗州戏中心地区——泗洪县上塘镇,建了一所博物馆性质的泗州戏文化馆,这是泗州戏的祭坛、泗州戏的碑铭,这便是这部著作的立体版。

写序有一个通例,就是要把作者的学历、工作乃至家庭翻上一个底朝天,追溯他的学问所自,也表现作序者和他的亲密关系。我在序言的最后,不得不写上几句。如果算上一点学缘关系,我与卫国交往(包括未见面的交往)也差不多半个多世纪了。他有生以来,割过草,放过牛,玩水偷瓜翻墙头,读书时期成绩优异,又不拘一格,吸引各色人等。除了在文学上的巨大成就,他还是“江湖”医生,在农村时,银针草药瞧人的病,救溺水孩童,割骚猪卵子,还研究养生,义务为农民开保健讲座;他还是武校校长,年轻时几个人不能轻易近他的身。他会唱数十种地方戏,白山黑水、两湖两广,咿呀自得。许卫国先生遍身淮水、通体江湖,哪里有他哪里就有酒有笑声。说到底卫国的底色就是一个淮上农人,他是文学名角,到了塞北江南、通都达邑、天涯海角,他还是念叨“走千走万,好不过淮河两岸”。

许卫国先生贡献的这部著作,可算得上为泗州戏立传作志了,不可避免地带有他的淮上偏好。我以十年躬耕淮上的身份,也与他的偏好共振。这是一本应当引起戏剧界、文学界、民间艺术界高度重视的著作。有人认为泗州戏在现代的场域当中,不可避免地衰落了,这是全国各地的传统地方戏几乎都遇到的同样的命运。衰落就衰落了吧,毕竟东流去,谁也挡不住。但是留一点基因,留一点记忆,在未来的文学史、戏曲史领域,在叨古的回望中,泗州戏恰似亭亭立于浩渺洪泽湖中的一朵红莲,远远的香,远远的倩影……我想这就是卫国精心撰写了这部著作的初衷。我自己是很喜欢看的,希望这种喜欢传染给我的同辈和下一辈人。

2023年12月2日于酒乡河

周晓陆,文博专家、教育家、古文字学家、古天文学家和诗人。兼擅诗、书、画、印,长年坚持创作和教学活动。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西安美院、西北大学等高校博士生导师;中国艺术与考古研究所所长。教育部历史专业学位评审专家、教育部留学归国人员科研项目管理专家、国家文物局专家库成员、“长江学者”评审专家,国家文物咨询中心专家、中国科学院研究生科技考古学术委员、中国长城学会常务理事。 lf821gHVt2u2KKvcTDJNuoP5swu/VWiYCNLlTyd6LyAwrXfxD8ljmv2htrFpd/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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