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之督造金砖

明代永乐朝迁都北京，营建宫殿所需的细料方砖在苏州烧造，先由工部题行下达烧造任务，再由应天抚按饬令所属七府委官烧造，各地委官集中前往苏州一地督造，苏州陆墓成为烧造细料方砖（金砖）的唯一中心。这种细料方砖，今人称之为“金砖”。其实金砖之名并非烧造之初即有，而较为后起。大约直到正德年间，这种特殊的细料方砖，人们也称其为“皇砖”。到了万历中后期，“金砖”之称才屡屡出现。上述自永乐年间直至明末苏州所造细料方砖，就是明中后期以来人们所说的“皇砖”“金砖”。

朝廷每次派造金砖，工部还会派出官员专行督烧。有文献记载，大约成化、弘治年间，某工部主事奉差到苏烧砖，受内官大学士某人嘱托向著名画家沈周求画，该主事一到苏州，即将石田先生出票拘押来。这是目前所知工部派员督烧金砖的最早事例。到了嘉靖年间，工部郎中张问之就曾两次到苏州督造细料方砖。

张问之，山东庆云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初授行人司，转司副。历工部员外郎，迁郎中。奉命到苏州督造方砖，《庆云县志》记载他“廉以律己，严以御下，工竣，历陈烧造艰辛，绘图以进。上嘉之，增定砖价，窑民获安，为立德政碑”。在苏州督造细砖后，又督建九庙，皆有懋绩，蒙恩赉赏，嘉靖十五年（1536）七月升为湖广布政司左参议。又过了3年，转为四川按察司副使，整饬威、茂等州，简练士马，赐金帛以旌其功。告归时，年48岁（四库馆臣称张问之官至工部侍郎，也不确切）。张问之嘉靖初年任工部郎中时督造金砖，大约只有30岁。

烧造金砖等事，是明代地方进贡朝廷物件的最大之事。《明会典》载，嘉靖五年（1526）题准：“差部属二员，一往南直隶各府于苏州有窑处所烧造方砖。”此则当即指张问之督造金砖之事，是在嘉靖五年。张问之督造金砖，奉有皇帝敕令，敕谕曰：“尔宜持廉秉公，著实于办，不许虚应故事，劳民伤财；仍须禁革奸弊，约束下人，勿得科扰，贻患地方。”他到达苏州，即出示敕令，公示“臣近以营建宫殿奉敕前来南直隶苏州府等处督造二样细料方砖”。

明代金砖成造和烧制的具体过程，苏州地方文献或专业书籍均未见记载，至今所见，全凭张问之在其奏文中较为系统的描述。他记道：

以今日之砖之略言之，其土也必取而运，晒而槌，舂以碓，研以磨，筛以罗，凡七转而后成。其泥也必池以滤之，由三级之桶，过三级之罗，且池以晾之，瓦以晞之，弓以勒之，脚以踏之，手以揉之，凡六转而后就。以至坯之做也，托以板，装以范，以两人共擦之，以石轴碾之，以槌之平之端正，日日翻转之，面面掤打之，遮护之，开晾之，凡八个月而始干。其入窑也，修窑有费，垫坯有废。发火也，一月而穅草，二月而片柴，三月而颗柴，又四月十日而枝柴，凡五个月而砖始出。况阔及二尺二寸、一尺七寸，复欲出完全端正、声音清响、色道纯白，故常取一而费四五。

清中期四库全书馆臣评论张问之的《造砖图说》一书，对此造砖繁杂工序稍有解释，谓：

其土必取城东北陆墓所产干黄作金银色者。掘而运，运而晒，晒而椎，椎而舂，舂而磨，磨而筛，凡七转而后得土。复澄以三级之池，滤以三重之罗，筑地以晾之，布瓦以晞之，勒以铁弦，踏以人足，凡六转而后成泥。揉以手，承以托版，砑以石轮，椎以木掌，避风避日，置之阴室，而日日轻筑之，阅八月而后成坯。其入窑也，防骤火激烈，先以糠草熏一月，又以片柴烧一月，又以棵柴烧一月，又以松枝柴烧四十日，凡百三十日而后窨水出窑。或三五而选一，或数十而选一，必面背四旁，色尽纯白，无燥纹，无坠角，叩之声震而清者，乃为入格。

梳理张问之的记述和四库馆臣的解释，可将成造方砖的工序以下表列示：

┌七转得土（七道工序）：掘、运、晒、椎、浆、磨、筛

├六转成泥（六道工序）：滤、晾、晞、勒、踏、揉

├八月干坯（九道工序）：板托、装范、人擦、石碾、槌平、翻转、掤打、遮护、开晾

└五月焙烧（七道工序）：装窑、糠草熏、片柴烧、棵柴烧、松枝烧、窨水、出窑

金砖烧造，前后经过29道工序，历时一年有余，极为繁杂。其中选土需经7道工序；成泥需经6道工序，尤其是踏泥，并非像宋应星描述的用牛踩，而是直接用人力足踏，此是成砖过程中体力劳动最为繁重的部分；砖坯制成后，干坯需经9道工序，历时8个月，精心呵护，才能保持平整形状；干坯入窑烧造，烧窑需先后用糠草、片柴、棵柴和松枝4种柴薪燃烧，分时段烧火，再通过浇水使砖色变釉，历时5个月，方能出窑。明代景德镇御窑，号称“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御用瓷器是精细珍贵之物，砖块是粗重之物，但宫殿用砖如此讲究，其烧制堪比御用瓷器。

方砖烧造如此复杂繁难，嘉靖初年张问之受命督造，三年间需烧造5万块，烧造地方又集中在苏州府长洲县一地，压力之大可以想见。张问之动用该县“烧造之民”63家，每家分砖300余块，精心烧造这批宫殿所用方砖。明代的宫殿用砖烧造，与其他同类“岁造”工程一样，都是在“任土作贡”的原则下，临时征集，往往并不作出相应的财政安排，经费通常得不到有效保障，常常需要在克扣甚至欠少工作报酬的情况下完成派造任务。方砖烧造也是如此。按张问之的说法，朝廷派造的方砖，有二尺二寸和一尺七寸两种规格（清代四库馆臣解释成“砖长二尺二寸，径一尺七寸”，理解为长二尺二寸、宽一尺七寸之一种规格的砖，有误），其成造代价，是民间所用之砖的十倍百倍，但官方却参照民间所用之粗砖的标准，定为每块三钱二分、二钱七分之价。表面上看起来并不低，但这样的定价，窑户每烧造一砖，不但没有丝毫所得，反而每块赔贴银两在7钱以上。此批方砖烧成后，长洲县63家窑户，实际上每家平均赔贴银两210两以上。这对长洲地方特别是窑户来说，不啻是无法承受的灾难。

苏州窑户烧造金砖需付出沉重代价，正德、嘉靖年间浙江海盐董 就有《皇砖谣》诗描写，谓：“姑苏城北银星沙，姑苏城南窑户家，旧户逃亡新户破，皇砖出火始无瑕。莫得皇砖常得时，重重包裹送京师。乾明内北交收了，抛掷伤残□□知。”嘉靖时御史郭弘化更为此疏言，“应天、苏、松、常、镇五府又以成造大砖，民间耗费不赀，而窑户之逃窜过半矣”。后人评论道：如此“工程细密，民贫价减，赔费之繁，有不止于身家十倍百倍之不及也”。因而烧造之民“产尽人逃，祸及亲邻，而亲邻之祸又亲邻也”，以致“窑户有不胜其累而自杀者”，甚至被清人讥之为“秕政”。张问之也亲身经历了“招复之难，处置之难，督责之难”的万千难状，事成之日，特意将造砖工序撰写成《造砖图说》一书，书中逐一画图贴说，具本进呈。呈书的同时，更上《请增烧造工价疏》，吁请朝廷增加砖价，减轻窑户负担，希望对烧造之砖“定为钦价，使永为遵守，官民两便，缓急可凭”。张问之呈书上奏后，据说朝廷“增定砖价，窑民获安”，窑户感激他体恤民艰，增加工价，因而为他立德政碑。

张问之所进《造砖图说》，晚清江都人蒋伯超在其《南漘楛语》中说“世以郑介夫绘流民比之”。郑介夫即北宋福建福清人郑侠，字介夫，曾任光州司法参政，熙宁七年（1074），河南旱蝗灾害严重，饿殍遍野，流民载道，郑侠特地绘成《流民图》进呈，以反映饥民悲惨景象。较之前代的《流民图》，张问之的《造砖图说》，堪称未雨绸缪。张问之在苏州督造金砖，在完成派造任务之时，廉以律己，兼顾百姓利益，体恤窑户艰辛，减轻负担，提高工价，事后还上奏请求定为永制，期能官民两便，苏州地方此后造烧金砖的负担实际上有所减轻。张问之不愧是体恤民艰、为民着想的贤吏。 imBX/k14aM+s7RLlt9lfUSBvaGz0cWDbRdf6j2Vcb4tU4ConmPpTUy6LGD0rc2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