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迈尔斯和杰克两个中年男人的喜剧电影,在2004年的金球奖上大放异彩。导演是两个编剧出身的独立电影人,这是典型的低成本作者电影,没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一个经得起反复琢磨的剧本,一帮演技精湛的演员,竟然天衣无缝地磨合出这部片子。
因为有暴露和粗口镜头,属于限制级电影,R级。
迈尔斯,小个子谢顶男人,嗜好品尝葡萄酒,他敏感而丰富的味蕾使他只有在喝酒的时候灵光一现。但除此之外,他的精神世界完全笼罩在沮丧的灰色当中:两年前的离婚让他一蹶不振,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连敷衍都不情不愿;虽然他一直在写小说,但他的书在出版的道路上举步维艰。他不敢打电话去询问,只要问都是对他说抱歉;他还留恋他的前妻,却听到了前妻幸福地再嫁并且怀有身孕的消息;他有一个他根本干不下去的工作——中学老师,生活窘迫到假借给母亲祝寿却悄悄偷老人家的钱的份儿上。
杰克,过气演员。他身上的肌肉与他脸上的皱纹对比起来,让人颇生感慨——力尚足却心无余。还没有红起来他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终于要结婚了,但却恐婚症爆发,而过剩的荷尔蒙让他的浪子之心蠢蠢欲动,他打着帮老友重振雄心的旗号在婚前一周的时间里寻花问柳,任性地横冲直撞,在搞得局面无法收拾时又一脸忧伤和无辜,看起来他好像诙谐自信,但实则缺乏负责的勇气。
他约了迈尔斯,美其名曰帮迈尔斯走出灰色情绪,实际上,他又何尝快乐?
于是,两个不再年轻的人,上路。
从类型上来看,这也是一部公路片。
加州所有葡萄园都是他们途经的驿站。
这两个死党,完全迥异的性格设置,当外部情节没有出现转折的时候,他们的性格冲突就成了内在的表现力,使情节在如涟漪一般的层层矛盾中得以展开。
他们互相都不认同对方的性情、处事风格和人生态度,但他们却又惺惺相惜,互相扶助。
背道而驰的人之间,仍然有可贵的兄弟情谊。
让人惊讶的是这部片子在拍摄上的平实无奇。没有特别值得称道的镜头设置,都是常规构图。像好莱坞的许多喜剧一样,台词多到让人骤听都觉啰唆的地步。甚至,在开片后的8分钟内,竟然一直是这俩老男人在各种饭馆和酒吧吃吃喝喝不停说话的镜头。
这些貌似烦琐的画面差点让人错过这部电影。
同样令人惊讶的是,也是这部影片,完全遵循了剧作法的时间分割,在情节点的起伏跌宕中,导演像个一脸坏笑的会计一样,把故事的波峰波谷全都安排好了。
整个片子的时长为120分钟,结构上以婚前一周为分水岭,用倒计时的方法来串联。
我们看到,5分钟之内,这个故事完成了主人公、情境和诉求动作这些必要元素的交代。以本周六为起点隔断,第二天就出现了诉求动作的目标人物(他们的爱情),根据记录来看,正是开片第25分钟出现重要情节点;第三天和第四天是拉扯和对抗阶段,这是以迈尔斯的举棋不定、坐失良机为前景,杰克的欲罢不能、乐此不疲为后景展开的。第四天的结尾,迈尔斯终于赢得了爱。而第五天因为迈尔斯说漏了嘴,把杰克即将要结婚的消息抖了出来,故事出现大的逆转,这中间还夹杂了杰克的一个更离谱的闹剧,来表现浪子成孩子的性格特点;第六天,婚礼如期举行,生活依然沮丧;第七天,再黑暗的夜也会迎来一线光明。
这几乎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周期。大到一生,小到一天,从失望到希望,从被拒绝到鼓足勇气,从漫长的思想斗争到把握契机的瞬间。
时间正好与你的忍耐、期待的限度暗合。符合精心研究出来的游戏规则,又在规则里添上传神眉目,让人没有察觉地进入情境,对角色有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从而达到自己心态的重新调整和归位。
值得一提的是剪辑点。几乎每一个段落的最后切点都是冷幽默。乍看会觉出趣味,但反复拉片时,才能体会到前面情节的悉心铺排,早已想到了后面的呼应。包袱在埋下伏笔后抖出来,才自然不雕琢。
例如,迈尔斯路过母亲家,假意给母亲过生日,实则顺手牵羊偷老妈的钱,母亲与杰克在花园里言谈甚欢,似浑然不觉,无关紧要的唠叨后,老太太突然一脸认真地来了句:儿子,你缺不缺钱?
镜头这时连迈尔斯的反打都没给,直接就切黑画面了。
余味里的辛辣令人想起来就会会心微笑。
这是剪辑的魅力和力量。
《杯酒人生》没有明星阵容、没有考究的技巧,没有激烈反转的剧情,但却让人心生温暖。
在挫败永远多于成功,否定永远多于认可,胆怯永远多于争取的大多数人生里,我们看到小个子男人迈尔斯苦心维持着体面,慌乱里享受着一点点虚荣,而最终终于能够面对自己爱着的女人,诚实又勇敢地承认:
我的书别人说没销路。
我过得不好。
我离婚了。
我也不是什么作家。
他面对了,于是,便获得了解脱。
这个时候,爱情即便不来,他也完成了他自己。
迈尔斯的路恐怕许许多多一如我们的小人物,都曾经或正在经历吧:我们每个人,不都是曾经或正在怀揣梦想的吗?在实现梦想的路上,是不是也正在自己骗自己,不敢面对呢?
不能不谈到这个片子里的演员。
他们太精彩了。没有一个享有盛名,甚至,根本就无名。他们是好莱坞演员梯队里的塔基,是明星脸身后的路人甲,是龙套,是替身。
但他们存在着。一直努力着。
他们就是迈尔斯和杰克。
当他们遇到这部几乎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片子时,他们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皮肤松弛身材走样,面对成功不熟,面对危机和窘境却心领神会。
在赢得掌声之前,他们独自泅渡过太多寒冷的湍流。
我们来看最经典的一幕。
迈尔斯与女招待玛雅在朋友的宅子里谈论葡萄酒。
这是一段非常需要内功的段落。
一共换了三个场景,两个都是有沙发的谈话空间。最后一个是厨房,只能站着。
沙发是可以让身体放松的地方,但即便玛雅煞费苦心地换了两个如此放松的环境,迈尔斯都无法进入状态。
当迈尔斯借着去洗手间整装待发出来时,玛雅已经站在厨房里了,是的,站着,就已经暗示着离开。身体语言的改变告诉我们时机不等人。
他们在房间里谈论着葡萄酒。台词全部是葡萄酒的酿造和生产,但心里的爱却如鹿撞。
眼神是心,嘴却理智。所有对白的节奏,都被汹涌的情感节奏所操控。我们看到停顿和尴尬,看到没话找话和打破僵局,几乎没说跟葡萄酒无关的东西,但是,你知道,他们想说的都是跟爱有关的事情。
14分钟的谈话镜头,竟然不觉。
这里面有精心的台词设计和感同身受的表演,还有我们对尴尬的捧腹和对剧中人物命运深深的认同。
是的。认同。
当迈尔斯绝望地埋汰自己说,我就是摩天大楼窗户上的一枚指纹!我就是上厕所时的一张手纸!我就是倒进汪洋大海里的一个垃圾!对于这个世界,我没用!我多余!
我们都能看到曾经气馁的自己。
曾经自暴自弃的自己。曾经抱怨夜晚太长光亮太少的自己。
或许我们没有影片中的人物那么极致,现实生活里,更多人自洽,自我说服,努力调整,但沮丧的那一刻,谁和谁又有什么不同。
旁人看来再优秀的人也深埋着卑微和孤独。更何况这拥挤喧哗的世间,不是每一只丑小鸭都能长成白天鹅。
场面调度,场景设置都配合了欲说还休,顾左右而言他的情感表达……
也让观众在不经意间共情,看见自己。
就是这样,再坚持一下,再诙谐一点,放松,勇敢。
你就可以渡过暗夜湍流。
就可以拥有动人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