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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火车日记》是一部波兰电影。它的英文片名是 Tricks ，因而也可译作《圈套》或《小伎俩》。这几个译名，我最喜欢的是《小伎俩》。它非常形象地描述出了本片的主人公——一个叫史蒂芬的小男孩与生活打交道的方式。这部片子情节性并不强，大量细节的铺排，勾勒出一则貌似简单的故事：史蒂芬设计让出走的父亲重归家庭。
似乎只有这样说，这片子才有了一个叙事动力，有了一个目标和彼岸。但实际上，片子充斥的那些童年兴味、无奈、游戏、小忧伤，远远要比一个有起承转合规律的故事有内容得多……
故事发生在波兰的一个小城镇上。这个镇子像东欧的许多国家的乡镇一样，斑驳破旧，却又干净整洁。人不多，互相之间几乎都认识。阳光慷慨，植被丰茂。生活闲适，略微有些无聊。火车在这里停靠。铁路桥就架在镇子旁边。一个小小的月台，三三两两的乘客。
史蒂芬来自这样的镇子。他像一切少年一样，有着旺盛的精力，靠胡逛和东张西望打发时光。他和妈妈、姐姐一起生活，妈妈开了一个杂货铺，姐姐在饭店里打零工。
在史蒂芬的主观视点里，妈妈似乎是个不太重要的角色。更多的时候，他和姐姐相依为命。他那长有一点点雀斑的姐姐，有着青春的面孔，苗条的身材，走过扎堆的男青年时会引起口哨声连连。姐姐与修汽车的男友约会，去要求说意大利语的公司面试，在浴室的镜子前精心地打扮，史蒂芬都在场，他揩油准姐夫，敲诈他给自己买甜点吃，带自己兜风，替自己办事；也攥紧了拳头，站在意大利语公司外为姐姐顺利过关祈祷；在浴室里，他目不转睛地见证着姐姐的青春……
姐弟俩几乎是同时发现了站台上的父亲。
父亲离开时，史蒂芬一定很小，没有记忆，他不确认那个他心目中的父亲是不是眼前这个徘徊在站台上的男人，他向足够年长的，应该有记忆的姐姐求证，姐姐只是一瞥，就否定了弟弟的直觉。
姐弟俩在认父的第一时间分道扬镳。
姐姐扭过脸去，不看，不认，似乎无动于衷。
史蒂芬却盯着那个男人不放。他一厢情愿，一心一意。
生活的画卷是怎样展开的？有人经过你，无交集；有人经过你，进入你的生命，但无深交；有人经过，停留下来，无所事事，你参与进去，改变彼此的命运，让画卷中有你作用的痕迹。
史蒂芬虽然年幼，但他已经开始有自主命运的意识。他的小伎俩微不足道，有时候只发生在他自知的世界里。他去隔壁养鸽子的残疾老头那儿企图放飞鸽子，他模仿老头打响指、用拐杖、歪戴帽子……他随身携带士兵玩偶——那是他施展魔咒的法物，他把玩偶放在枕木上，试探它们是否能令火车停下。
打量命运，或者在命运发生的时候做点什么，史蒂芬和姐姐小爱于此有着默契。他们共同关注一个吃剩了的汉堡袋子的旅程。小爱说：“运气好的话，垃圾会自己跑到桶里。”
这句话是这一段情节里的咒语。
咒语被提前宣说。之后的事态发展，就成了有悬念的进程。
果不其然，一波三折后，汉堡袋子被一个流浪汉送回到了姐弟俩身边的垃圾桶内。
貌似漫不经心的生活，呈现出尽在掌握的面容。有一些事情在意料之外，但走向却没有任何偏差。纪录片式的偷拍镜头显示那个流浪汉从这段情节的开头就出现在画面里了，他和其他形形色色，停留离开的人一样，似乎是无目的地兜兜转转，直到他起了作用，你才会发现，一个事情的缘由，从一开始，天时地利人和就都在预备着了。
这对于小爱和史蒂芬来说，是一种祝福。
第二次，是在无人问津的苹果摊前。史蒂芬花钱买了苹果以后，并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有人跟进。姐姐走了过去，尝着苹果，貌似不经意地将一个超市推车放到了苹果摊旁，姐姐离开后，二人都在对街关注着变化。一些要进超市用推车的人停下来问价，一些人买了，另一些人从超市出来，把更多的空推车放在了这个推车的旁边，更多的人驻足……很快，苹果一卖而空，连装苹果的箱子和报纸都被超市的工作人员要走了。
你若想改变命运，坐等坐视是不行的。要有一些奏效的办法。要动脑筋。
这是姐姐的办法，毋庸置疑，史蒂芬对此十分崇拜。
史蒂芬观察着站台上的“父亲”。他摸索着“父亲”在这里乘车的规律。他甚至还强作镇定地和这个中年男人搭话，完全不露心迹。
他增添了一个新的伎俩，把自己的零花钱换成了钢镚儿，洒在了铁轨上。
要留住“父亲”，让他回家，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延迟或耽搁他的旅程，让火车晚点甚至停运。
于是，我们看到，钢镚儿令调度员躬身捡拾，延宕了火车的出站；一个懵懵懂懂的旅客跳下月台捡钱，正要上车的父亲为了去拉那个旅客一把，以至于误了车。
误车后的父亲是否能回到原来的家庭？
之后的情节分为两股力量，父亲本身的轨迹，与史蒂芬的作为。
父亲误车，选择了一个咖啡馆等候，史蒂芬把自己的小士兵放在了门口的窗台上站岗；父亲要离开的时候，姐姐的男友把门反锁，令父亲误了下一班火车；父亲被咖啡馆的男子轰走，史蒂芬发现小士兵的位置摆放发生了变化；百无聊赖的父亲在街上行走，史蒂芬跟踪着，眼看着父亲在无意中走上了回家的路，而父亲却在此时被邻里认了出来，聊天喝酒，耽搁在街上；史蒂芬被要面试的姐姐支走，去为姐姐的考试攥拳祈福，而父亲继续在镇子上被邻居们延宕；史蒂芬攥着拳，跑回镇子，却碰翻了妇人的摊位，为了不让姐姐落败，他攥拳给妇人收拾摊位，终于追上父亲后，他看见父亲来到湖边游泳，很久都没有浮上来；史蒂芬飞奔着告诉姐姐父亲溺水的噩耗，姐姐陪他来到湖边，看见湖边空无一人，姐姐安慰着史蒂芬，而窗外出现了湿漉漉穿袜子的父亲——他潜水到湖里，摸了几条鱼；父亲在一家照相馆的橱窗里发现了前妻和一双儿女的合影，他终于知道和自己搭讪的小男孩是自己的儿子。
至此，我们看见了这个往返在父亲和姐姐身边的孩子史蒂芬的愿景。
他是多么希望父亲能重归这个家。他用他的士兵、硬币，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已经离开的父亲的行程。他的小伎俩就是他内心的外化。
而命运却又总和他开着玩笑。他要为姐姐的面试操心，还要为各种突发的事件买单——父亲回家，谈何容易！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那么严肃，皱着小眉头，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眼神里有许许多多的不解、不服和困惑。
他往返奔赴，在那些街景中飞跑着，追着他的心愿，追着火车，追着父亲的背影。
这个波兰的导演，用缓慢的、貌似平静的镜头语言将一个小孩子卑微而坚定的心愿披露出来，深深地打动人们。
父亲知道了真相，提着鱼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姐弟俩突然发现父亲在隔街而望。顺着父亲的视线，母亲在小卖部里和一个男子正在说笑。姐姐拉着弟弟躲了起来。他们看见父亲的徘徊，动摇，乃至掉头而去。
躲在角落的姐弟俩无比沮丧。
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姐弟俩的对话。
弟弟要冲出去，姐姐拦住了他，斥责说难道你要拉着他的裤管求他吗？
姐姐：他退缩了，我们没那个命。
弟弟：今天运气一直很好。我们不能转运吗？
姐姐：不可能的。
弟弟：我们可以买通命运吗？
这一段对话令人难过。它不像两个人的对话，更像一个人的内心挣扎。
那些向前迈出一步的人们是得要多勇敢，而那些沉默的人们内心翻滚的波涛得有多剧烈。等待的人尝过最深的滋味是煎熬，而行动的人要做的最大的准备是被拒绝。这些煎熬与承担，放在幼小如史蒂芬的肩头，让人尤为不忍。
意外再度发生。掉头而去的父亲没有彻底离开，他在一个花摊上买了玫瑰，坐在街边的椅子上等待。一个推垃圾车的老头，一直出现在这一段叙事的镜头里。似有意又无意。
一段几乎静止的镜头。父亲在思虑，儿女在等待，母亲浑然不知。火车即将到来，小镇的土地微微地震颤，鸽子飞过了。这是生命里的停顿。静止镜头里，垃圾车突然动了，倒退下坡。直到经过了发呆的父亲，卡在路旁，废酒瓶跌落在地，父亲仿佛被唤醒，鼓足勇气站了起来。
原来，早前出现的垃圾车，在此有用。
儿女们尾随着看见父亲进了小卖部，很快又出来了，他们倒退着，怕他看见。
进去问，才知道妈不在，7点去邮局存钱了。而父亲必须赶晚班车了。姐姐意识到自己再次错过了面试。跑到了大楼前，红霞漫天，但姐姐却脚步放慢，她回过了头，放弃了，流下了眼泪。
父亲走在街上。鸽子飞着。弟弟被姐姐锁在店里。姐姐放弃了。而主考官竟然还在等。那个叫作命运的主角，在那一刻，你是否感到了他的存在？
姐姐回到厨房干活。主考官遇到了小爱男友，问他是否看到一对姐弟，而男友与他语言不通。命运继续在开玩笑。
弟弟终于从店里跑了出去。跑到铁路上。
姐姐躲在打工的厨房一角痛哭。
远处有人上了夜行火车。弟弟在铁轨上放小士兵，有一个小士兵总站不稳，他竟然自己站到了铁轨上，伸手做出拦截的动作。指示灯灭了，火车停了下来。弟弟爬上了火车，车外灯火明灭，车内弟弟流着眼泪。你永远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好像你猜不到一个孩子内心的逻辑。他睡着了，路灯一盏盏地在他身躯上停留。仿佛上帝的手在轻抚他。那不知名的站台，陌生的城镇，别处的夜晚。火车又开了回来，他的那个镇子，站台，椅子上躺着他根本没上车的父亲。
孩子醒了。
这部影片的结尾，让史蒂芬和父亲重逢了，并且看见了彼此的心。
他们之间的对话如此平静，像一对老友——
弟弟：你又错过火车了？
父亲：我只是没有上车。
弟弟：没有你要搭的车吗？
父亲：不是。
弟弟：等下一班车吗？
父亲：我不是在等车。
弟弟：我以为你是。
这时候史蒂芬像个大人一样坐下来，坐在父亲的身边。他不知道父亲已经全都知情。
父亲：我坐在月台上，但不是在等车。
弟弟：那你要怎么办？
父亲：我不走了。
父亲在此停顿了一下，然后深切地看着史蒂芬，慢慢地说：“我在等你来。”
父亲看了看表，今天你来早了。
火车经过，俩人看身后的火车。在那一刻，弟弟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闻着父亲的味道，有一点点微醺，有一点点幸福，父亲刚转过身，他就睁开了眼睛，仿佛害怕被人看穿了心思。
这样的一个段落，大团圆结局，像暗恋的人洞察了你，为你停留；又像你的愿景竟然离开命运的掌控，得到了最好的报偿。你爱着父亲，思念着父亲，而父亲竟因此回来——我们可以接受这个温暖的童话，它是那样的鼓舞人心。
我们当然也知道，还有很多孩子的残缺人生，并未获得这样的圆满。
无论是梦想成真，还是想象编织的童话结尾，我们都当作导演的祝福。
那个哭泣的小爱，是一种可能，这个害羞的史蒂芬，也是一种可能。
《小伎俩》这部影片自2007年问世以来，屡获殊荣，囊括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欧洲影片奖、波兰电影节最佳影片和最佳摄影奖，饰演小男孩的达米安·伍尔曾获2007年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成为东京电影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影帝。
这是导演安卓·贾柯墨斯基（Andrzej Jakimowski）的第二部剧情长片，此前他的处女作《眯起你的眼睛》也令人瞩目。安卓·贾柯墨斯基1963年出生在波兰华沙，在他的镜头中，不乏东欧国家共同气息的那些背景，街道，穿着，气质，但他并不追究人和制度之间的相互影响，他只看那一个个真实的人物，他们的一点点想法，他们能抵达和永不能抵达的彼岸。他关心细节，远大于关心世道；他关心微小的情感，远重于波澜壮阔的时代悲歌。没有孰对孰错，只有角度视点的迥异。
看似松散的情节，却有着脉络可寻。一些不起眼的人物或道具总是在重要时刻发挥作用，改变逻辑。所有情愫，由一个个貌似平淡的细节展开，细节的演练，充满了趣味和悬念。一些计划内的安排由固定镜头拍摄，生活中的意外选用了跟拍和偷拍。
稍稍偏黄的影像带有一丝阳光的味道，有一点点怀旧，亦传达出孩子的寂寞和怅惘。
这是一部看似简单，却信息量丰厚、质感深沉的影片，孩子的世界，却咏叹着或迷惘或坚决的情怀。它不是那种暴风骤雨似的席卷，它是春风拂面般的隽永。
命运尽管爱开玩笑，有时候还冷酷无情，但别不作为，你的愿景和办法，会左右它。
试一试，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