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了很久程然在大学时期的模样。
有一张我俩的合影,好像是当时摄影系的同学为了交作业拍的肖像照。很有年代感的黑白照片上有两个人影儿,穿白衣服的我,因为曝光过度被淡出画面,身旁一个鼻梁上架着墨镜的短发女孩,一脸坏笑的表情,仿佛对这个世界说:地球不转我照转,爱谁谁!
这个貌似叛逆的女孩就是程然。当时她是我们电影学院学生会的主席,整天要面对完全无组织无纪律,来自全国各地的神龙怪兽,所以要当魔头,就得——从头上下功夫。于是在我的印象里,程然顶着一头自来卷的短发,几乎每半年就换个头发颜色,直到有一次,她因为染发剂过敏晕倒,被送进了医院。我的理解是:女魔头不好当。
“女魔头”毕业后,在一个电视栏目里当编导。电视跟电影其实是两个行当,但那个年代只要能先留在北京,做和电影有那么点儿关联的事,几乎是所有同学的梦想,只要最终能入圈儿,哪怕先绕着转圈,也算是曲线救国。她在不相干单位各种历练,后来还拍了许多获奖纪录片。
回头看,年轻的时候有这种经历其实是幸运的,电影容易让人好高骛远,而纪录片大多来自生活,更脚踏实地。更何况,生活本身的精彩程度早已超过了电影,荒诞令人目不暇接。
那几年因为我在上海工作,没在现场参与她的生活,但有件事儿我至今还记得:程然上了北青报的头版!据说那天因为工作需要,她举着不相干单位产品的广告牌,扛着摄影机,在大学里采访各种过路群众,结果被北青报的摄影记者拍了下来。一个未婚女青年举着不可描述产品的照片,就这样赫然醒目地刊登在了首都的报纸上。可歌可泣、可喜可贺!
扯了一堆和这本书没关系的事情,就是想说,她是一个多么生动的人啊。
生动的人也有严肃的时候,比如她寻访寺院、茶山,学习书法、做读书笔记、影片分析,写下每一个阶段的心得和箴言,前前后后已经有七本书问世,这本关于电影的文集,是第八本。我见过她专注的样子,不仅仅是认真,还有为了一个没有功利性目的的事情倾注爱和时间的模样。
后来她有了孩子,把年迈的母亲接到身边,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了,日常生活被责任和义务切割得琐碎,但这些并没有给她偷懒的借口,她依旧坚守着精神世界里的那个自己。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她家吃午饭,只见灶台上有两个铁锅,她双手同时翻炒着两个锅里的食材,像极了乐池里的指挥家,抑扬顿挫,节奏感极强,一边炒菜一边还和我聊着最近看片写书的心得。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一桌美味的家常菜就做了出来,饭、祷、爱——应有尽有。
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找各种理由求安稳,不愿意继续去探寻这个世界。程然不是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自由自在。这些年她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很多地方,体验不同的生活。不管身处何地,她总能布置出属于自己和家人的角落:茶席上的一朵小花,素白的杯子,黄庭坚字体的《金刚经》……三代人的手同时出现在画框里时,格外动人。
但如果你以为她是“岁静派”(岁月静好),那就错了,人在旅途的程然是一个勇敢的斗士。她在伦敦桥生擒小偷的故事振奋人心——她用别人的母语制止了他们的恶行!我知道她在国内也常常打抱不平,生擒过各地小偷,呵斥过各种不平等现象,想象她正气凛然的样子,再三请求场景再现,猜想着瞬间飙出了一口让自己都惊讶的流利英文的她,是不是被逼出了伦敦腔。
那个曾经因染发晕倒的少年如今心里有底,目光笃定。
如果说电影学院四年专业的训练会告诉你应如何站立、行走或奔跑,那么这些年程然的一切修炼给她积累了丰厚的人生经验。就好比会走和跑之前,想清楚去向何方,学会用心灵引导身体,用思考影响行动。在我看来,《知法如电影》,不光在讲电影,更多的是在讲人生,她眼里的这个世界,以及洞察到的人性的光芒和黑暗。透过不同的电影故事和人物,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和自己赛跑的人,用笔记录了生命中的困惑和觉悟,仿佛字里行间,都能听到她的叹息,看到她的眼泪和笑容。
记得当年在电影学院上影片分析课时,我们的老师司徒兆敦拿着遥控器,突然在影片最高潮的时候按下暂停键,然后猛嘬几口烟,一连吐出几个圈圈,透过一片白色的烟雾隐约看到他眼里闪着的光亮。静寂片刻,听到老教授嘴里慢慢吐出的字是:“……好。”
我不太能记得我的梦,如果是好梦,我试图延长它,越长越好。这种感觉在看完一部好电影的时候有,特别希望留存住那种心动的感觉。读《知法如电影》,各种影像碎片的记忆扑面而来,我们曾以为瞥见的自己,被文字和光影滋养着,生长出一朵朵花。我想起老师嘴里半天挤出来的那一个字:“……好。”
有一种东西,是永存的,时间无法使它停止。
谢谢程然,和她的《知法如电影》,把我重新带回好梦里。
*李虹:电影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