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这是一篇迟来的影片分析。
最早是决定要在2006年的5月18日写的。今天是2019年的5月25日。
迟到了整整十三年。却还要写。
又看了一遍影片，做了仔细的拉片笔记。感慨十多年前的影片，如今看来，依然考究繁盛，草蛇灰线，丝丝入扣，它的拍摄手法、画面的精良、剪辑依然令人称道，毫不过时。
影片是以女主人公玛蒂尔德寻找在一战中失散的未婚夫马奈克为主线展开的。
马奈克被征兵入伍的时候还不满20岁，他和玛蒂尔德住在海边，青梅竹马，有着婚约。他是管理灯塔者的儿子，曾经是一个勇敢的少年。战争的残酷很快击溃了马奈克的心理防线，他期望通过自残能早日离开战场，回到恋人的身边，然而军事法庭判处他和另外四名有着同样企愿的士兵死刑，他们被扔到了法德两军之间的战壕上，听凭命运的裁决。
其间，虽然有总统特赦令，但渎职的军官拉鲁耶毁掉了文件。
马奈克死了吗？
玛蒂尔德拒绝接受爱人的死讯。她在战争结束后拖着一条因小儿麻痹后遗症带来的残腿，踏上了寻找马奈克的漫漫长路。
在这条路上，我们看到了她死去的父母托付的律师皮埃尔的参与，也看到了巴黎的私人侦探日尔曼的帮助，我们看到了信使邮差的一次次光临，也看到因为玛蒂尔德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而陆续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那些与马奈克相识的战友……
在这条主线的递进当中，另一条复仇的线索也在并行，那是另一个女性蒂娜，因为自己深爱的士兵安奇（五士兵之一）在战争中被害，她在寻找爱人的过程当中杀掉仇人。
在这样的剧作结构中，探案寻人般的悬念，线索出现、线索中断，循环往复的失望与希望，双线索之间的互文关系和不同指向，越来越多的人物参与进来、几条线索合并指向……让一个宣说战火中的永恒爱情的故事充满了四伏的危机，引人入胜又欲罢不能。有些时候，甚至会有一种错觉，我们在观看的不是一部爱情片或者战争片，而是一部侦探电影。
《漫长的婚约》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必须提到的是，小说的作者是法国著名的畅销书作家塞巴斯蒂安·雅普瑞索，他以写侦探小说闻名，荣获过法国各类文学奖，几乎所有作品都被搬上银幕。
电影的改编是由本片导演让·皮埃尔·热内与编剧劳伦特完成的。有两个比较大的改动，一个是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是一直坐轮椅，电影里改成了可以一瘸一拐地走——无疑这个视觉冲击力和隐喻效果更强烈；还有一个是大段的书信交往变成了可视画面：片子一开始是以玛蒂尔德的旁白进入的。在她的讲述中，五个自残士兵的命运以白描的方式跃然银幕之上，直到有一封修道院的来信告诉玛蒂尔德，有人见过马奈克，这持续了13分钟的旁白才结束；之后战争中的遭遇与玛蒂尔德的寻找开始并行，那些遭遇通过不同来信的讲述，与玛蒂尔德的提问，以及蒂娜的视角交织成过去和现在的多重讲述空间，头绪虽多，但多而不乱。恢宏的历史画卷与多线索的讲述方式，一改原本文学性极强、画面表现力不够的书信段落，展现出导演让·皮埃尔·热内出色的视听驾驭能力。
玛蒂尔德从始至终相信着马奈克还活着。
她没有证据。她只有单纯地相信。
她说，她和他之间有一根线连着，如果马奈克死了，她会第一时间感应到。这根线如果不能把自己带到爱人的身边，起码还可以用来上吊。
玛蒂尔德用一种向死的心来寻找爱人活着的证明。她是决绝的。
但不是说，她的相信，就没有出现过动摇。
从马奈克出征的那一刻，她就动摇过。有意思的是，玛蒂尔德有自己独特的祷告。她的祷告对象不是上帝，而是命运。与其说是祷告，不如说是自己内心的愿望与未卜命运之间的博弈。
这样的祷告，在片中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玛蒂尔德收到了五个士兵的遗物，她躺在自己的被子里自语，吃晚饭前，要是鹰嘴豆（她的爱犬）冲进屋里，表示马奈克还活着。她刚说完，门响了，是叔叔喊她吃晚饭，玛蒂尔德的脸上刚要浮现失望的神色，门被鹰嘴豆冲开，大狗扑到她的怀里。
第二次，她在火车上看自己从档案馆里偷出来的机密文件上写着对五士兵的死刑宣判书之后，玛蒂尔德又集中意念祷告，如果我数到七，火车还没有进隧道，或者查票员还没有进来，马奈克就死了。然后我们就看到，镜头盯着玛蒂尔德的脸，她慢慢地开始数“一、二、三……”她的眼泪渐渐盈眶，脸上逐渐现出绝望的神情，就在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七”脱口之前，门被一个快乐的年轻人撞开，他说查票啦！旋即又笑了，说愚人节快乐！
第三次，马奈克出征，在他们吻别之后，马奈克坐上了吉普车，玛蒂尔德对自己说，如果我比车子先跑到弯道，马奈克就能活着回来。于是我们看到了影片中最为动人的一段奔跑，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孩子，越过荒草地，经过岛屿，抄近路，拼尽全力地跑到弯道时，那一刻如此静谧，来路和去处都没有人，只有空旷辽阔的寂寥，只有令人忐忑的风。而就在玛蒂尔德要再度绝望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出现了，神父跟她打招呼，玛蒂尔德失望转喜悦继而又转茫然的表情让人感喟！
玛蒂尔德的祷告，是她在生活中的小实验，她揣摩着命运的脸色，强烈地期盼战胜它，却又一再地遇到善意的玩笑——三次祷告只是一个象征，她一定是经常做这样的实验，而这三次当中，后两次并没有心想事成，尽管有人应验了她的期许，但并未完全重合，玩笑一方面消解着誓言的严肃，又带来一定的希望，让玛蒂尔德在特别动摇的时刻，给予自己一些继续前行的勇气。
玛蒂尔德对于爱情是无条件相信的。她执拗地认为，只要自己找下去，马奈克就会生还。她把自己的动摇藏起来，以至于她身边的人都以为只有她坚信马奈克没死，以至于终于传来马奈克还活着的消息时，玛蒂尔德的婶婶痛哭道，我如此愧疚，我竟不相信你的相信。
在爱情和死亡之间，玛蒂尔德奋力地奔跑，奋力地跪倒在地捡跌落一地的机密文件（档案馆一场戏），那条残缺的腿仿佛提醒着我们，她的心足够饱满，从不残缺。
她用她对残疾的全然不顾，对爱人生还的坚定信念（寻找和祷告博弈），以及她所有的机智幽默（为赢得律师的同情坐上了本不需要的轮椅），对看到她麻利收起轮椅一脸惊诧的路人说，同时也是对所有人说，天降神迹，不用怀疑。
神迹是给相信它的人准备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创作者们对那些归来的幸存者，重圆破镜的一种深沉的祝福。
并不是每一个强烈期盼爱人生还的女人，都得偿所愿。更多的是永远的告别，缺席的人生，黄昏宾果战场上摇曳的黄花和沉默矗立的十字架。
但是，这祝福在，这坚定的祈祷在，就是人们得以继续活下去的支撑。
蒂娜是另一条线索里的主人公，她出现得晚，结束得早。
她自己本身是个妓女，与她的皮条客安奇产生了真实的感情。安奇被迫上了战场，又被自己的同胞杜维纳射杀。她是另一个痴心的玛蒂尔德，她也在寻找爱人生还的蛛丝马迹。只不过，她看见的是军队高层的渎职、士兵的倾轧残忍和爱人的无助无辜。她以和玛蒂尔德不同的视点，还原了战争的残酷，男人们命运的不可选择和女性无奈的全盘接纳。
她为了寻找，以自己为诱饵。我们看到，那些陆续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有战争的亲历者，有押解五士兵的其他士兵，有渎职的军官，更有凶手本人——出卖色身的唯一目的，竟然是为了爱情！
妓女的标签被撕得粉碎，她以自己的纯洁献祭，最终踏上了断头台。
和玛蒂尔德会面，蒂娜一洗铅华。曾经浓妆艳抹烟视媚行的女人，现出了光洁的眉目，她对玛蒂尔德说，自己就像是圣女贞德。其实，毋庸多言，神性早已在她的决断中熠熠生辉。
她是玛蒂尔德的另一个化身，另一种可能。
她们双手交握，像是接头，又像是嘱托。
蒂娜说，自己要杀光所有令她男人受苦的人。玛蒂尔德给她带来迟到的礼物——安奇的怀表，音乐卡壳的时候，那张字条上的遗言写道：报复没用，快乐一点，别为我耽误了你的一生。
这嘱托来得有点儿晚，不是吗？
知她莫如他，安奇预料到了蒂娜的复仇，写下了自己的担心。他们相遇于龃龉的身份，却相知在残酷的命运歧路。
蒂娜流下了眼泪。之后赴死。
五个士兵，串起了玛蒂尔德、蒂娜、农夫贝努瓦沉默无一言的妻子、木匠巴斯托爱上的朋友妻子艾洛蒂……以及在黄昏宾果战场餐厅遇到的德军士兵的姐姐，马奈克冒名顶替的阵亡士兵德罗谢尔的母亲，等等；这些女性群像，让我们看到了女人于爱情的坚守（玛蒂尔德）、对爱的忠贞（蒂娜），以爱的名义去谅解敌方士兵的遭遇（德军士兵的姐姐），以爱的心胸去接纳一个逃生士兵（马奈克）的谎言（德罗谢尔的母亲）。
玛蒂尔德拖着残腿上路；娼妓蒂娜为了皮条客爱人复仇被捕斩首；法德双方士兵的女人们背靠背坐在同一个阵地上；失忆的马奈克睁开眼睛看到德罗谢尔的母亲，问她：你是谁？那个女人说：孩子，我是你的妈妈。
所有的这些设计铺排，皆具强烈的情怀和寓意。
女人们在残缺当中怀揣信望，从不气馁。
她们是悲剧的承担者，在缺席的爱里继续生活。
她们是未婚妻，是情人，是姐妹，是母亲，是娼妓也是圣女。
她们是男人们的起源和归乡，是原谅和接纳。
尽管从不对等，却从未辜负。
五位男性，活下来两个。农夫贝努瓦用机智的密语信件和强悍的生存意志活了下来，与妻子和孩子隐姓埋名；马奈克因为头部受创失忆，收养他的德罗谢尔妈妈去世以后他住进了疗养院，他在白杨树上画三个“M”，信天翁（爱情见证，象征死亡的德军飞机的别称）盘旋在命运上空，再次见到玛蒂尔德，他问了和第一次在海边遇到玛蒂尔德同样的问题：
你走路，不痛吗？
怎能不痛啊！
不仅仅是残疾的腿。
还有漫长的等待和寻找。
还有等和找都换不来的绝望。
那是这片子里几乎所有女性的跋涉。
久别重逢之后这句问话，与初见时如出一辙，满载着对女性的善意、同情和悲悯，我们从中仿佛能看到小说作者塞巴斯蒂安· 雅普瑞索的初衷——他是出生在马赛的意大利裔犹太人，母亲独自一人带着他和六个兄弟姐妹从硝烟当中逃难出来，最后把他们抚养长大。父亲在生活中缺席了，母亲扛下了担子，不管是谁给的苦果，都是那个女人，强大到令人心疼的女人，一力承担。
这是向母亲和女性致敬的作品，是真实的付出和创痛换来的佳作。
一部电影，或许并不能承载太多的艺术以外的使命。
它不是新闻，不是历史再现，不是哲学思辨，不是道德审判……
它是视听语言讲述的人的故事。
故事讲充分了，对人真的理解了，使命也就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