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文明经典”是过去时代流传下来的“伟大著作（great books）”，它们承载着人类历史上不同群体的传统、经验和智慧，并仍然在影响和塑造着我们今天的文明特征与内涵。因此，我们阅读这样的经典著作，并非只是好奇地考证已成过去的“历史”，而是一起去探索那些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会发人深省以至行之有效的要素和原理。

这将是一趟奇妙而意味深长的旅程，经典阅读和思考总会充满冒险和艰难，但它会帮助我们不断拓宽眼界，在世界文明的宽广视野中确立起复兴中华文明的自觉意识，也会大胆许诺：让每一个读者在与经典的相遇中，都能找到自我成长、自我实现的历史坐标和价值经纬。

价值维度与未来向度

现代人习惯于工具理性思维，无论做什么事情，总要问一问它有什么“用”。因为只有说清楚事物的用处、它的目的何在，似乎才能“说服”我们接受或实施某个行动。然而构成各种“用”的基础的，恰恰是我们关于什么为“好”的观念，即价值的取向。假如一切以功利为善好，则学钢琴是为了考级、散步是为了锻炼身体、上大学只是为了找个好工作，除此之外我们便见不到其他。工具理性主导下的唯功利主义，不仅将一切事物都手段化了、一切行为都算计化了，而且使周围世界变得极其无聊，甚至人类自己也容易被理解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为什么不可以只是单纯地喜欢音乐本身而弹钢琴，喜欢和朋友一起聊天而散步，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提升精神境界而上大学？如果我们也困惑于这些问题，希望超越当下，获得不同的生命视野和世界观念，那么须得首先明白，价值的取向、价值的尺度是有着古今演变和文化分别的，尤其在秩序剧变的大时代。

从古今演变而言，过去某些激动人心的观念在今天可能无人问津，而今天我们焦虑内卷的目标，在将来也或许不值一提。经典著作中有着“人类之文野，国家之理乱” ，它们正是大时代的标本和纪念碑。古往今来，不同文明的善恶观念、生活方式、政教形态，国家兴亡之理、社会治乱之因、人事更迭之机，都在这些伟大著作中被保存和探讨。阅读这些经典，我们会领悟意义的丰富性和道理的多重可能性；进入这些文本，体会圣贤处世的复杂情境，我们也可期待自己会变得宽广、从容，学会以历史的眼光审视时代的处境，思考我们自己求索学问与历练“技器”，终究所为何事、意义何在。

从文化分别而言，地球上多样化的文明群体，在不同地理环境与历史机缘中生长繁荣，每一种探索都如生命般珍贵，它们曾经长期有所交流、共同丰富着人类的生存可能性，尝试着与世界相处的不同方式。而今天，现代信息和交通手段带来的全球交往，正加速重塑人类的经验方式，人类也前所未有地需要共同应对全球性挑战。因此，文明交流、文明互鉴，这既是过去的历史常态，也是迫切正酣的未来大趋势。

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一流大学的人才培养，同学们自己的成才与择业，理应放眼全球、面向未来，去拥抱丰富灿烂的全球文化。为此，我们在传承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更要对世界文明的发展脉络、核心价值与成果有基本了解。在这方面，文明的经典文本是最基本的进入路径。

经典选编讲读的原则

作为人文通识核心课程，我们在课程教学中首先选择涉及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的人文社科经典作为阅读文本，并且在选编讲读时，还遵循以下三项原则：

一是“以史为纲”刻画文明特质。即希望以历史演化为纵向贯穿线索，编选能体现中西文明传统、文化精神特质的主要经典。其中，西学上迄古希腊罗马，下止于20世纪初，中学上迄先秦，下止于清末民初，最后都落在彼此新的时代剧变与社会转型的关键处。所选文本尽量体现从古及今的阶段性，同时也力图涵盖文学、历史、哲学、政治四个横向维度，体现一定的丰富性。如此，虽一定不能周全完备，但大致能勾勒出文明的精神轮廓。

二是“文明以止”呈现核心价值。经典虽然产生自特定的历史，但它又超越了历史，汇入到文明的深处，成为文明核心价值的体现。所选文本尤其重视反映在时代剧变、治乱更替之际，中西文明各自吸纳整合、自我更新的经验与成就。显然，这是以现代中国的问题意识为视野，尝试重新理解古今、理解世界。在这一视野下，中华文明的人本、仁政、和谐观念，封建与大一统的历史经验，西方文明关于自然法、理性国家、权利与自由的思辨与建制，都是有资于理解和构筑现代中国的核心价值观、政治秩序和生活方式的核心要素。

三是“把握大势”理解复兴逻辑。文明本身正如生命一样有其不断应对挑战、生长演化的过程，中西概莫能外。但在这一观念指导下，我们会在文本讲读中尤其指明，中华文明内在精神的“包容”吸纳与多元一体特征，“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自我更新意识，使其在历史上总能够不断应对挑战、新之又新。因此，近代以来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身处“古今中西”的历史处境，但对于中华文明来说，不过是又一次复兴与更新的历史大机缘。

归根结底，选编和讲读文明经典，是由我们作为现代中国人的时代意识和问题意识指引的。我们可以从变革与延续、危机与应对的历史辩证法中，看到文明生命体的自我更新发展，从世界历史的宏大视野和中西比较的对照线索中，揭示出中华文明的悠久生命力与未来潜力。而更重要的是，当我们每个人带着朴素的原初生命经验与这些伟大的经典相遭遇时，也就让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整体与个人处境，发生了沟通或“短路”，去激发、寻求那些今天行之有效、给予我们启示和力量的生命原则，去不断校准我们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

文明经典A的内在线索

经典承载着文明的价值，但它又活在历史中，它反复地被阅读、被阐释，它们是活的文本、不断激发意义的文本。因此，文明经典课程，并不是人文社科专业课程的低配版，毋宁说，其选编和讲读包含着今天的我们看待经典的问题意识和期待视角，它有着自己的主旨和线索。兹就文明经典A中最初编列的文本内在线索粗略叙述如下：

中华文明历史悠久，可根据考古材料上溯至史前时期，然而文明基调之奠定，则在殷周之际，以周代的礼乐制度最为典型。作为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大量作品就是对这一建立在农耕基础上的礼乐文明的记录，反映着中华文明基本成型期的原初要素。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天下大乱，“王官学”散落到民间，形成了文明的下移，百家争鸣、异彩纷呈。以孔子为代表的“士”人，思索重建文明秩序的可能性，兴办“私学”，提出“君子”人格理想和“仁政”的政治主张，奠定了中国传统政治的核心内涵，《论语》因此选入。

与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不同，《庄子》主张超越世间纷争，转向内在精神的豁达维度，提出逍遥游、齐万物，其思想玄远，充满着哲学辩证的智慧。而在列国相争的背景下，《孙子兵法》则代表着为生存而对智术与谋略的探究，它是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精华，也为古今兵家、谋者所必读。

秦汉一统，天下纷争初定，司马迁承公羊春秋传统，实际上通过本纪、世家、列传、书与表等形式，构建了一个“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史整体叙事范例。《史记》因此可以作为秦汉大一统时代的真实写照，它呈现了一个朝气蓬勃、由弱到强、由分裂到统一的大时代图景。

汉季衰乱，天下再度分崩离析，当此时中华文明又一次面临危机和探索重建的命运，《世说新语》所记述的内容，反映了在乱世中“士”人如何立教行事、风流尽显，背后是如何促进思想的自由发展、文化的交流碰撞，在黑暗中绽放出绚烂的光彩，积蓄着中华文明得以再次焕发的生命力。

隋唐建政，漫长的乱世重归一统，《唐律疏议》作为我国传世时代最早的一部完整法典，它是研究唐代政经和社会史的基本文献，反映了这一时期强盛王朝的文明光辉。作为“礼法”结合的典范，此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源远流长的中华法律传统，了解中国古代的家族制、等级制等基本的制度文明和结构特征。

“安史之乱”、盛唐式微，杜甫生逢其间，心系苍生、胸怀国事，形成了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作《杜甫诗集》，它记录了盛衰之际的悲歌，其诗多涉社会动荡、人民疾苦，也表达了崇高的儒家仁爱精神和强烈的忧患意识。他因此被后人称为“诗圣”，而他的诗则被称为“诗史”。

经历唐宋变革之后，由宋元入明，中华政教在吸纳调整中再现辉煌。这期间《坛经》代表了佛教中国化的成果，佛教思想文化从此成为中华文明传统的一个内在部分；而在与佛、老的纠缠融合中，以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为代表的“新儒家”相继成型，奠定了中华文明新的哲学基础，《传习录》即为展示王阳明思想基本面貌的著作。

盛极而衰、天理之常，《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其文学造诣更是登峰造极，其中可以窥见明清之际，中华文明的繁荣正酝酿着新的危机、封建制度的逐步崩坏与解体、个人本位思想的初步显现等等。

晚清以来，中华文明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古今中西”历史处境中的中国向何处去，如何对待旧文化，如何发展新文化？我们以鲁迅早期的几篇文本作为最后篇章，提示着在中华文明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关键处，中国共产党和现代中国的新文化即将如何应运而生。

上述对于内在线索的粗略叙述，或也可见本课程对经典的选编讲读有着这样四个特点：一是认为经典是历史的产物，要放在历史的语境中去理解，而历史治乱相仍，文明一直在不断自我更新和演化；二是沉淀流传下来的经典，恰恰体现着文明自我更新的成果和成就，我们由之可观及一时之文明气象；三是突出了士人或者说读书人的时代担当，在治乱变革之中何去何从，总有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是将剖析呈现每一经典的重要义理、基本内容，体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并非只有诗词歌赋，还有很多经世致用的内容，可谓博大精深、源远流长。

当我们进入经典，经典即因我们而活起来。尽管本教材的第一版中只结集了六部经典的讲读内容，但既然文明的生命已通过我们开始生长，相信一旦我们在讲读的引导下，真切感受到了阅读之“好”、经典之妙，就会前赴后继、不可遏止。这将是读者与经典彼此成就和繁荣的一次精神之旅，你准备好了么，文明经典的旅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