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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流浪汉看到梅老板并没有认出自己,就说,我姓那,那文松,您就叫我小那好了。

那文松说,他的父亲名叫那永城,早年曾加入张作霖统辖的奉天巡防营,民国十三年孙文先生与段祺瑞、张作霖联合反直系,孙文先生任命易东篱做驻北京全权代表,那永城是张作霖的手下,与易东篱意气相投,成为莫逆之交。后来张作霖败给蒋中正,那永城又随张作霖出关。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时,那永城就在那辆火车上,被炸飞了右手,那只曾经弹无虚发的右手被炸飞以后,顺着被震碎的车窗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条血色的抛物线。人们惊讶地看到,那只手的四根手指弯曲着,只有中指直直地竖着,形成一个骂人的手势。从此他无法在军中服役,以残疾军人的身份光荣退役,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就把他安置在辽宁省 政府,做文化厅厅长。就在几天之前,九月十九号,他正在沈阳故宫检视古物,听说日本关东军来了,就叫人把沈阳故宫的大门上了锁,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口,谁也不准进,一副英雄无敌的气势。没想到日军冲过来,也不管他是牛魔王还是马王爷,上去几耳光把他打得眼冒金花,满脸是血,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丢开。那把椅子也被踹翻,散了架,变成了一堆劈柴。日本兵一枪崩开了门锁,像一群蝗虫一样涌进了沈阳故宫。

十八号那天晚上,那文松和父亲都听见了那声巨大的爆炸声。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日本军队在柳条湖附近炸毁了南满铁路一段路轨,不知从哪儿弄来三具身穿中国军服的尸体摆在旁边,嫁祸中国军队,以此为由向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动进攻。他们更不会想到,在这声巨大的爆炸声里,长达十四年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从此拉开了序幕。

枪声有如爆豆,噼噼啪啪响了一夜。那永城焦急地打开戏匣子听,没有听到有关枪声的只言片语。那时沈阳城的交通、通信都已中断,那永城心里惦记沈阳故宫,几次想出门探寻究竟,几次都被夫人强摁在沙发上,说你这把老骨头,你不在乎我们在乎,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过?那永城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却比火烧屁股还要难受。终于,他忍不住了,天将亮未亮时,他霍地站起身,把“拖后腿”的夫人一把推个趔趄,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家门。

那时那文松正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心里猜测着会不会有来路不明的大兵突然冲进他们的家,朝着他的家人突突突地开枪。大兵还没有突突突,他的心就已经突突突个不停了。他焦灼不安地等待,等待枪声平息下来,等待父亲像往常一样,平安无事地走进家门。

在这个寒凉的夜晚,不知有多少沈阳人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从被窝里爬起来,竖起耳朵,大气都不敢出,仔细倾听着来自北大营的动静,仿佛他们能透过枪声的疏密徐缓,判断出眼前的局势。他们看不到,在夜的最深处,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中将参谋长荣臻已经下达了张学良的命令,命令说,“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或许连日本人也不会想到,他们轻轻松松就冲入北大营,有的东北军士兵因为得到了“挺着死”的命令,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冲进来的日本兵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活活刺死在床上。

但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军人都没有抵抗。那一晚,一个名叫王铁汉的团长,眼见兄弟团的官兵因执行命令,未发一弹,白白死在日军枪口下,急得红了眼,大喊道,东洋鬼子太他妈欺负人了,咱跟他们拼了!他的副官郭之南双手摁住王铁汉躁动不安的手臂,说,团长镇静,上峰有令,不能还击,大家为国成仁,违抗军令是要军法处置的。王铁汉一把推开郭之南,说,日本人占我军营,杀我兄弟,还什么军令不军令的?给我打,往死里打,咱得叫鬼子见识见识,中国军人不是孬种,就是为国牺牲了,也比躺在床上叫日本人挑死要强!王铁汉一声令下,全团官兵向日军射出了复仇的子弹。王铁汉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为打响抗日第一枪的中国军人。

那一晚,王铁汉带领他的部下在打死打伤日军四十余人之后,竟然神奇地活了下来。天刚亮,王铁汉就率领他的士兵突出重围。副官郭之南也跟在团长身后,跟战友们一起成功转移。王铁汉后来率部参加了长城抗战、南昌会战、第一次长沙会战、上高战役。抗战胜利后,王铁汉担任第一绥靖区代司令官,在浙江境内接受日军投降。

十九日天亮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沈阳城。日军的坦克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火炮被架到鼓楼上,向城内猛轰,天空中还盘旋着日本的飞机,向街道扫射。昔日繁华的大街上,已尸横遍地。他们没有把那永城关进监房,而是把他软禁在家中,逼迫他出任伪奉天省副省长,在门口留了两名日本宪兵,把守住大门,不让他出去,直到他肯低头应允为止。那永城把儿子那文松叫到跟前,说,我出不去了,你要逃出去,先去北平,找易东篱叔叔。

那文松的弟弟那文柏,远在南京金陵大学读书,家中只他一人靠得上。但那文松不肯离开,那永城说,必须去,不然咱一家人都得死。

第二天下午,那永城把门口的宪兵叫了一个进来,让他去找日本长官,说他有话要谈。那文松就趁这个当口,与用人互换了衣服,悄然离开了那宅。父亲打算给他多带点盘缠,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家中并无多少现金。一则那永城为官清廉,不贪不腐,除了政府发的薪水,并无其他进项,二则那永城看见喜欢的古物就买,平时也攒不下几个钱,况且事发突然,银行里纵有存款,也完全来不及取。他走的时候,父亲只从抽屉里找到不多的银圆,装进一个长布袋子里,围在他的腰上,这样万无一失。好在那时沈阳秋风已起,天气渐凉,那文松外面穿着宽大的秋装,里面又穿了件厚毛衣,身上鼓鼓囊囊的,所以根本看不出来。

那文松像一个超大的棉球儿一样出了门,没有带任何行李,像是临时出门的模样。他约莫走了半个小时,遇到一辆花轱辘马车,就雇了这辆车,送他到沈阳火车站。但沈阳火车站满是日本军人,日本正在往沈阳运兵,他没敢进站,又徒步走到皇姑屯火车站——他父亲当年被炸伤的地方。但那里日本人仍然很多,他依旧没敢进站。他害怕日本人,想尽量躲远点儿,就又沿着铁道朝新民方向走。他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一百五十里地,他走了两夜一天,走到新民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了。第一个夜晚,他找到一家客店住下。第二个夜晚,已经找不到客店,他只能坚持着走,走累了,就瑟瑟地窝在离铁道不远的一棵大树下避风。他怕自己睡着了冻死,就在困意席卷上来时强打精神站起身子,接着往前走。

北风萧萧,荒野萋萋,他经历了二十岁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此前的日子里,他在名门高宅内长大,从来不曾经历如此孤绝的处境。在沉沉的夜色中,潜藏着无数的凶险,比如鬼子、汉奸、恶霸、土匪、小偷、难民、流氓……但是怪了,他们都没有出现。秋夜寒凉,他们都被冻跑了,跑到了暖烘烘的炕头上。没有人想到,在如此凄寒的夜晚,有一个年轻人,为了活下去,正独自穿越黑夜中的荒野。

他一边走,一边哼唱着《文昭关》来给自己壮胆。《文昭关》是父亲的最爱,动不动就用他那台老旧的戏匣子咿咿呀呀地播放。时日一久,连那文松都能哼上几句,伍子胥的父亲被楚平王所杀,伍子胥孤身逃往吴国,过昭关时被守卫画图缉拿,无法过关,一夜间愁白了头。那文松边走边唱《文昭关》,在那孤独而漫长的夜晚,白发三千丈的伍子胥一路在陪伴着他:

鸡鸣犬吠五更天,

越思越想好伤惨。

想当初在朝为官宦,

朝臣待漏五更寒。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

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我本当拔宝剑自寻短见,

寻短见,爹娘啊!

父母的冤仇化尘烟。

对天发下宏誓愿,

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在经历了这个夜晚之后,那文松突然长大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有如此的力量,即使很多年后,他经历了更加艰难的长旅——不是一百五十里,而是上万里,他也应付得了。这一次的孤旅,不过是对他未来命运的一次预演而已。他就这样走走歇歇,一路走到了新民火车站。 9B5fIui33A7TSWPCDyljdvQS9BiI9ObIfxeE+Tnjvq0AAuEkXkXmNFxs0fpGs9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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