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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听罢流浪汉的话,梅老板脸上骤然变色。他一把薅住流浪汉,问,你凭什么说是赝品?你凭什么说是赝品?流浪汉目光向下,瞟了一眼梅老板的手,说,您把手撒开,我就告诉您。梅老板的手听话地松开了。流浪汉说,请取放大镜来,我与您细说。梅老板叫店小二取来放大镜,毕恭毕敬递到流浪汉手里。流浪汉说,赵孟頫委实画过一卷《松柏寒盟图》,我从《大观录》《墨缘汇观》《无益有益斋读画诗》这些著录中都读到过。我承认,我没看过真迹,但是即使没有真迹拿来比对,您这幅画也是能看出破绽的,只不过那破绽十分微小,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这画是以摹拓的方式来造假的。古时没有照相术,却摸索出一套书画复制技术,叫钩摹响拓,又叫“影书”“影拓”“摹拓”“移画”“响拓”,总之都是一码子事儿。

梅老板说,钩摹响拓我当然知道,就是古人在摹写书画时,会在暗室里开一小窗,将原迹紧贴在窗上,再将薄纸覆在上面,阳光照射就会把原作的影像叠印在薄纸上,用勾线笔把书画的线条轮廓描下来,最后将空心处填满墨。只要功夫深厚、落笔细腻,就能得到一件与原作极为相似的作品。如今有电灯了,摹画者不需要再费劲巴拉地把真迹贴在窗户上,只要把真迹铺展在玻璃桌面上,在上面再铺一层白纸,把玻璃桌面下面的灯打开,灯光就会照亮真迹,像皮影戏似的,把图案映在白纸上,再用游丝细笔在白纸上双钩下来,填上墨,摹拓就完成了。纸最好是宋纸或元纸,这样才更有古意。许多造假者都收藏有古纸,甚至晋人使用的侧理纸 、五代的澄心堂纸 ,也是找得到的。

流浪汉说,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晋代王羲之、顾恺之的书画作品,全靠摹本,不是唐摹,就是宋摹,因为东晋到今天太久远了,没有一件原作能够穿过这漫长的时间,流传下来。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历代书画摹本中,许多出自高手的手笔,像冯承素、虞世南、褚遂良这些唐代书法大师都摹过王羲之《兰亭集序》,宋代宫廷画师更以摹制晋唐书画为己任,我们今天可见的晋代顾恺之《女史箴图》、唐代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这些传世名作都是宋人摹本。这些摹本,都是国宝中的国宝,不能简单地以“伪作”视之,真该像张彦远说的那样,“得之者”“宜宝之”。当然这些国宝,后来都进了北平故宫博物院,成了故宫里的国宝。

流浪汉一边说着,一边把放大镜移向卷末的题跋,上有六行小字,他默默读道:

仆自幼小学书之余,时时戏弄小笔,然于山水独不能工。盖自唐以来,如王右丞、大小李将军、郑广文诸公奇绝之迹,不能一二见。至五代荆、关、董、范辈出,皆与近世笔意辽绝。仆所作者,虽未敢与古人比,然视近世画手则自谓少异耳。因野云求画,故书其末。孟頫。

流浪汉说,您看,这段题跋,是以单笔临写的方法,而不是以双钩填墨的方法来摹写的,笔势当然比后者更加流畅自然,如果不是仔细审视细微之处,确实很难将真本和摹拓本区分出来。但钩摹毕竟与创作不同,钩摹是复制别人的墨稿,所以要细致小心,动作会很慢,而创作则是由书画家率性而为,有即兴挥洒的成分,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钩摹者越是小心谨慎,就越会露出破绽,即使大面儿上表现不出来,在细微之处一定会体现出来。这一点,他是逃不掉的。

流浪汉知道梅老板不信,就指着这处题跋,说,首句中“仆自幼小学书”的“书(書)”字,连续几横,起笔收笔间出现飞白(即笔画连接处出现的藕断丝连的枯笔),摹写者为了追求与真迹的飞白一致,把这些飞白一条一条地画出来,虽细若游丝,但它们不是在书写中自然产生的,所以没有一气呵成之感。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来(耒)”字上。凡是有连续的横笔的时候,这个破绽都会暴露出来,在这段题跋中,这几乎成了规律。这说明这段跋是钩摹出来的,绝非赵孟頫的亲笔,只是乍看上去很像而已。《松柏寒盟图》是赵孟頫自画自题,题跋是假的,画自然就是假的。

梅老板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从流浪汉手里接过放大镜,反反复复地观瞧,发现确如流浪汉所说的那样,心里倏然一凉,想:入手时自己反复看过,没有发现问题。山石的皴擦、松柏的画法,都是赵孟頫的笔法,分毫不差。题跋印章,他也仔细检查过,没有发现问题。只是那些飞白,题跋的字原本就小,那些笔画连接处的飞白,已略近于无,几乎看不出来,自己真的没有去注意。都怪自己老眼昏花,没想到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却像一名明察秋毫的侦探,在别人视而不见的地方,发现了蛛丝马迹。

流浪汉说,我们可以大胆推论,画上的钤印,也都是根据真迹上的钤印仿刻的,无论仿刻得多么逼真,细微处指定 会有破绽,只不过这上面这么多印,要根据印谱或者其他古画上相同的真印来一个一个地对比,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完成的。

梅老板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人是一个非凡之人。走到街上,他就是个破要饭的;可是在古书画面前,他就是一个行家,眼里一粒沙子也揉不下。只一袋烟的工夫,他就让这件被他视若珍宝的《松柏寒盟图》变成了一张废纸,两千块大洋,连个响都没听见就化为乌有了。但他有得有失,画是假的,这人的眼力却是真的。韩昌黎有云:“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别看他年少,只要有一身真功夫,他梅从云就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老婆抓不住流氓,舍不得《松柏寒盟图》,他上哪能碰上这个行家里手?将来会有千幅万幅名家书画从手中过,有了这个人——哪怕仅仅做一个朋友,他也如虎添翼了。比起这个“得”,一幅《松柏寒盟图》又算得了什么?

梅老板脸上浮出恭敬,一面叫店小二泡茶,一面问道:

敢问先生何方人氏?

东北,沈阳人。

店小二看到梅老板一副笃敬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服,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见梅老板说:

看样子,是流浪来北平的吧。

前几天日本兵占了沈阳城,我就逃了出来。

誓死不当亡国奴,好样儿的。

流浪汉默然无语。

梅老板接着问:

来北平投奔亲戚?

我爸叫我来找一个人,姓易,叫易什么篱。

梅老板感到有些讶异:

易东篱?

对,易东篱,您认识?

算是认识。找到了吗?

还没有。

梅老板突然爆出一阵咳嗽,流浪汉一面为他轻拍后背,一面把茶盏递到他的唇边。梅老板轻轻呷了口茶,摆摆手,说,不碍事,老毛病了,天一凉就咳嗽气喘。他思忖片刻,站起身,从腰间摸出几块大洋,朝流浪汉一伸手,说:

就您这副扮相,唱《豆汁记》 富富有余,见故宫院长还差点事。前面不远,是华清池,您先去泡个澡,再理个发,换身新衣服,我店里有电话,明天打好了电话,精精神神的,去见易东篱。

那时的北平,电话拥有量也不过几百部,电话簿上一查,找任何人的电话号码都不是难事。溥仪出宫前就曾凭着一本电话簿乱拨一气,没想到接电话的竟然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头人胡适之。梅从云在北平古玩行里多多少少有些名气,自然与故宫院长相识,虽说不上亲近,但替这个小伙子打个电话是没有问题的。

听梅从云这么一说,流浪汉站起身,连忙摆手说,那不行,我不能无功受禄。梅老板说,这不是无功受禄,你帮我看了半天画,帮我鉴别了真假,总不能白劳动不是?流浪汉把头摇成拨浪鼓,说,您肯让我看画,我谢还来不及呢。梅老板说,要不这样,反正你眼下也没处去,我店里也正好缺帮手,你就留在店里,帮我打理生意,这是预付给你的工钱,可以不?

流浪汉终于从梅老板手里接过大洋,胸中涌起一股暖意,一段西皮流水自心头飘过:

山在西来水在东,

山水相逢处处通。

五湖四海皆朋友,

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文昭关》中,走投无路的伍子胥被山中隐士东皋公收留时的唱词。

但他没有唱,而是把唱词咽了回去,向梅老板鞠了个躬,转身出门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梅老板摇头一笑。

傍晚时分,有一个陌生人悄然走进品梅轩,见到老板,一边点头,一边憨笑。

梅老板目光里暗暗透着惊诧,问道,您找谁?

陌生人说,下午有人帮您看过画,《松柏寒盟图》,有没有?

梅老板一头雾水地回答,有啊,您找他?

陌生人说,我不找他,我就是他。

梅老板贴近了陌生人的脸仔细看了看,猛地一拍脑门儿:是你小子!我都认不出来了。

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年轻人。那一头蓬乱如草的长发不见了,变成了整齐的寸头,干净利落,穿着一身崭新的长袍,清俊儒雅,与他先前见到的那个衣着破烂的叫花子,已判若两人。 PHiA2MolEkTfC5jXJr4i9Twj4hKupUveNDXJGVH+tpN/CbaTHoclRWSiEKi7eX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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