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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流浪汉并没有生气,听北平人聊天,跟听相声似的,总是令他乐不可支。他原本打算再听一会儿,反正听闲嗑儿不要钱,之所以按捺不住,是因为他的心头浮起了一个名字——赵孟頫。元代画家、赵匡胤的后代,只能是自号松雪道人的赵孟頫了。当然他的儿子赵雍、孙子赵麟都是大画家,也都是赵匡胤的后代,赵孟頫、赵雍、赵麟这祖孙三人还合作完成了《人马图》,称《三世人马图》,成为旷世之宝,但赵雍、赵麟的作品,远不像赵孟頫的那样价值连城。

街对过儿就是品梅轩,这是一座大四合院,临街的一面作铺面房,出售的画轴一律挂在墙上,还有一些手卷,展开一尺许,铺展在玻璃柜台里。当然镇店之宝是不会展示出来的,在正房或者厢房的某个隐秘角落里会有一个保险柜,最珍贵的字画就深锁在保险柜里,从不拿出来挂在店堂上出售,一般顾客连看一眼都甭想。店老板有固定的主顾,都是北平城里屈指可数的收藏家,只要跟他们过个话儿,他们就会来内室观看,店老板也会拿出上好的茶叶伺候。有时还没过话儿,他们自己听到消息,就踅摸到店里来了。流浪汉走进店面,让店老板吃了一惊。

看见一个流浪汉进来,店小二立刻把身子横在门口,一边甩袖子一边说,滚滚滚滚滚。一口气说了五个滚,好像在练嘴皮子似的。又补充道,这不是叫花子来的地方,要饭到饭馆儿去。店小二不由分说就把来人往外推,来人摆脱了店小二张牙舞爪的胳膊,径直闯进屋内。一进来,他的目光立刻落在墙上和玻璃柜台里的书画上,一边看一边慢慢挪动身子。那时梅老板就坐在店堂里的一张紫檀缠枝莲纹圈椅上,沉静的面色没有被这突然的访客搅乱半分,心里却暗中起了警觉。他轻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店小二守住大门,以防来人抢了店里的东西拔腿就跑,眼睛还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生怕他生出什么幺蛾子。与此同时,梅老板心底还生出一股好奇,一个流浪汉,饭都吃不饱,看画做什么?一幅画,究竟是能当吃还是当喝?

在他目光的伴随下,流浪汉在店内转了大半圈,心里似乎有了底,特地选了一把黄花梨透雕岁寒三友纹玫瑰椅坐下来。身边的黄花梨插肩榫独板面翘头案上,梅瓶里插着一条梅枝,他欣赏了一眼梅枝的造型,对店主人说:

老板,我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您想先听哪个?

梅老板一时摸不着头脑,见他卖关子,却想听他说下文,就说,您先说坏消息呢?流浪汉说,那轴《雨岩仙观图》,不是黄公望的。梅老板听他造次,心中有些恼怒,却隐而未发,只是冷冷地丢了一句,何以见得?流浪汉说,您瞧,您算到黄公望头上的这轴画,跟谢时臣的《溪山霁霭图》的用笔完全一样,明摆着是谢时臣的笔法。梅老板听到这儿,心里生出一丝不屑,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听听流浪汉怎么往下说。流浪汉接着说,您看您这轴“黄公望”,树木、山石的苔点大部分是直点,寺庙的轮廓是断断续续的秃笔,这是谢时臣的画法,简直就是从谢时臣的身上扒了一层皮,画是好画,但它绝对不姓黄,它姓谢。自然,它也不是从元代来,而是真真切切的明画。

流浪汉这一席话,让梅老板瞬间坐直了腰,心里开始犯嘀咕,莫非是自己疏忽了,没有注意到谢时臣的笔意?对流浪汉的话,他开始将信将疑,打起十分精神听他讲下去。

梅老板说,坏消息说完了,那好消息呢?流浪汉说,您手里这件管道昇《秋深帖》页,倒是赵孟頫的代笔。梅老板心中一震,暗想,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流浪汉说,晚生自幼酷爱赵孟頫法书,他的所有法帖我都看过,他的字迹都印在我心里了,烧成灰我也认得。刚才我一打眼就看出来,这不是管道昇的亲笔,而是她丈夫赵孟頫的亲书。梅老板站起身,走到《秋深帖》旁边,目光情不自禁地往那幅书帖上落。流浪汉说,您仔细瞅啊,这落款写着“道昇跪覆”四个字,“道昇”二字是涂改过的,涂黑的墨迹下面覆盖着两个字。梅老板喃喃自语,好像是有两个字,只是看不清什么字。流浪汉说,看得清。梅老板把质询的目光投向流浪汉,流浪汉胸有成竹地说了两个字,子昂。梅老板心头轻轻一颤,那一团黑乎乎的墨迹下面,果然暗藏着“子昂”两个字,没有火眼金睛,还真看不出来。

流浪汉说,“子昂”是赵孟頫的字,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所以人称赵子昂或者赵松雪。显然是赵孟頫写顺了手,把自己的字署了上去。人都有自己的习惯,赵孟頫一不留神就暴露了自己的习惯。后来他发现写错了,既然是替老婆写,就应该署上老婆的名字,这才把“子昂”涂改为“道昇”二字。因此这《秋深帖》页不是管道昇写的,而是出自她丈夫赵孟頫的手笔。这一纸书札,历经六百多年流传到今天,那岂是珍贵二字可以形容的?

听到这里,梅老板已然相信眼前这流浪汉不是平庸之辈了,语气便和缓了许多,对流浪汉说,请您稍坐片刻。说罢转身,进入内宅,旋即返回,手中持着一幅画卷,拿到条案上徐徐展开。流浪汉俯身去看,看到画轴左下方写着“六十翁谢时臣写,时丙午秋日”,钤有朱文“谢思忠氏”印(谢时臣字思忠),构图饱满,笔墨苍润,皴法晕染能很好地融到山石整体的结构之中,知是谢时臣的亲笔。再看梅老板,脸几乎贴到画面上,来来回回看了半天,又趴到被认为是黄公望的画上反反复复端详了半天,才站直了身子,把双手拢起来,对流浪汉作了个揖,说,先生说得对,受教了。

流浪汉回了个揖,说,听说老板刚刚入手了一件赵孟頫的绘画,不知在下是否有幸看上一眼?梅老板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冲着这幅画来的,想看一眼赵孟頫的真迹,一饱眼福。他是懂画之人,让他看看,给自己掌掌眼,倒也无妨。于是起身,进了内院,没过多久,抱着一卷古画回来,解开绳袢,放在条案上展开。

流浪汉走到那张紫檀裹腿大画案前,向那画卷深鞠了一躬,轻轻念了声,前辈,打搅了。梅老板心里寻思,这人倒挺会作妖,便答道,谈不上打搅。见流浪汉没回应,才意识到不是在冲他鞠躬,而是跟几百年前的画者致敬。流浪汉站直身,目光紧紧地锁定了梅老板手中徐徐展开的画卷。长卷是自右向左展开的,但不知为什么,被卷成了从左向右看。这也不打紧,只要是真画就行。在微黄的纸卷上出现的,是一脉遥远的山景,这显然是脱胎于北宋郭熙的“平远山水”。只不过相比之下,赵孟頫的平远山水更加简约散淡。苍茫的远山下,是辽阔的江水,大面积的水面,竟然不着一墨,完全是留白,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画。画卷继续展开,景象一点点拉近,于是他看到了近岸、岸上矮小的丛木,以及在乱石中拔地而起的一松一柏,松柏之下,站着两位高古的士人,在看云听风。最后是画家的题款:“子昂戏作,松柏寒盟”。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传说中的《松柏寒盟图》!

流浪汉忍不住叹道,真是好画!您看这岸上的怪石,以干笔带白的笔触勾勒出轮廓,再以皴笔突出石头的立体效果,石头中间则以干笔寥寥皴擦,塑造出石块的肌理感,这是典型的子昂画法。与赵孟頫的另一幅传世真品《秀石疏林图》比对,画风完全一致。赵孟頫不是说过嘛,“书画本来同”,这幅《松柏寒盟图》,就是把书法的笔触运用到绘画中,通过线条的变化塑造远山近岸、松木怪石。两宋山水画中常见的缥缈云烟被赵孟頫摈弃了,笔墨变得非常单纯。这种画法后来被倪瓒完全继承下来,虽然倪瓒自称他的笔法来自五代荆浩,但不能不说,赵孟頫的笔法对倪瓒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流浪汉仔细盯着岩石上并立的一松一柏,说,中国古代绘画,松树本身就是君子的象征,您看这画上的双松,根在一起,枝叶也有交叉,象征着文人君子的志同道合。从故宫出版的画册上看,北宋画家郭熙《早春图》,下方中央就屹立着一对连理松;明代《宣宗行乐图》中,也画着两株交错在一起的松柏。《晋中兴书》说:“连理者,仁木也。”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这样写,“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当年苏东坡的朋友陈季常曾经画过一幅《双松图》,寄给黄庭坚。黄庭坚见后,写下两首诗,曰《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二首》。秦观看到这幅画,也写了一首诗,叫《题双松寄陈季常》,诗曰:“遥闻连理松,托根黄麻城。枝枝相钩带,叶叶同死生。虽云金石姿,未免儿女情。想应风月夕,满庭合欢声。”

梅老板的脸上浮出一丝喜色,像对待宝贝似的把《松柏寒盟图》重又卷起来——不是像宝贝,它就是宝贝,是国宝。虽够不上千年,也有六百年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多少这样的国宝风流云散,于他,却正是收留它们的好时机。只不过他入手这些千百年的笔墨丹青、琳琅古物,不为收藏,而是为了以一个更好的价钱把它卖掉。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梅老板家底厚,他并不着急。

流浪汉还没过瘾,见梅老板把画卷起,心里觉得他小气。转念一想,自己一介盲流,又不是来买画的,人家能给自己看,已经算厚道了,就说,谢谢老板,在下告退了。然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差点儿忘了,有件事还是要告诉老板。

梅老板问,哪一出?

流浪汉说,这幅画,它是赝品。它成画的年头,没出三年。 +UxWEYShHjd4S3xr19fsFjlsLEXLZDt+iZlsr1VBHV2ScTZX0keUloLbdUxZTl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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