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中,一个流浪汉悄无声息地走进北平。他穿街越巷,一路打听,朝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走,刚走到神武门门口,感到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就眼睛翻白,轰然倒地。有门岗上前,用茶缸子给他嘴里喂了点水,待他醒来,就叫他麻利儿滚蛋,堂堂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不是一个叫花子该来的地方。他说他不走,他是来找易东篱的,只有见到了易东篱,他才能离开。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这个流浪汉,蓬头垢面、衣着肮脏破旧,有如战争留下的一片焦土。人们一看便知,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且几乎是身无分文了。
那时的北平城,不知寄生着多少流浪汉,因此不会有人对于一个流浪汉的默然到来太过关注。话说每年入冬,四九城
都会涌进很多流浪者,壅塞大街小巷,或沿门托钵,或倒街卧巷,向人告哀乞怜,春风一起,又步调一致地不见了踪迹,仿佛被春风吹得无影无踪。其实他们都是华北一带的怯混儿
,冬闲无事,就三五成群地来北平行乞,反正在乡下无事可干,留个人看家,就举家进城讨钱了,讨多少算多少,总比在家坐吃山空要强。等挨过了冬天,清明还没到,他们就返回土地上各自忙碌去了,什么都不耽误。
但今年情况明显不同,今年的流浪者是真正的流浪者。秋分刚过,连秋粮都没来得及收,他们就纷纷涌入了北平。他们不仅拖家带口,而且还拔锅卷席,带上了各自的家当,表明他们来了就不打算走了。从他们的哭诉中,北平人知道他们是从关外来的,故土被日本人占了,家园被烧、土地被抢、亲人被杀,真正成了无家无业之人。哪怕有巴掌大一块土地,哪怕有一张随时能烧热的土炕,他们都不会背井离乡。他们寄生在城市的缝隙里,活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上,就像袍子里的虱子一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倘若哪天人们在马路边上看到一个饿死鬼,一点也不用感到讶异,因为在这样的年月,这样的事情几乎司空见惯。这些陌生的死者,像正常人一样有着各自的经历、各自的欲望,但自他们倒下那一刻起,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们的尸体会被警察局雇人收走,送到遥远的乡下一把火烧了,城市里依旧熙来攘往,他们却变成了分子,变成了空气,连一粒微小的物质都不会留下。他们像灰尘一样被抹去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人们在提起他们的时候,用一个通称就概括了——“路边倒”。然而,一个流浪汉走到北平故宫博物院的门口,声言要见院长易东篱的时候,还是有些令人讶异——一个流浪汉,见院长做什么呢?向院长要饭吗?况且,一个流浪汉,怎么会知道易东篱的名字呢?
故宫博物院的门岗见到这个流浪汉醒来了,就想用最快的速度、最简练的语言把他轰走。但那个流浪汉却意志无比坚定,闷声不响地坚守在神武门外,寸步不离。
那个流浪汉在秋风中一连坚守了三天,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他知道,站在门外守株待兔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故宫的门岗是坚决不会放他进去的,而即使是易东篱打他面前经过,他也不识真面。所以他决定离开这里,先解决生存问题,否则他将饿死在这五百年宫殿的门口,成为一个“路边倒”。但是偌大个北平城,他哪里也不认识,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这还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北平,父亲曾经向他无数次地言说过北平,他在书里无数次地读到过北平,但是当他真正涉足这座城市时,内心突然变得无比茫然。他被这座城的巨大、宫殿的宏伟、街巷的古朴斑斓震慑住了,在进入北平城的那一瞬间,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去的欲望就油然而生。他要在这里扎根,从此永不离开。
他本能地往人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觉到了地安门,站在路边一个小食摊前,望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屉,往喉咙里直吞哈喇子。那个年月,时常有叫花子从小食摊抢包子吃,只要他们瞅准了时机,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几个包子就跑,最多两口就吞下一个包子,等你抓住他时,手里的包子全都进了肚,任凭你拳打脚踢,他也置之“肚”外了。所以当流浪汉盯着小食摊看时,小食摊摊主早已提高了警惕,走过来猛推了流浪汉一把。他原来想把流浪汉推远点,别靠近包子屉,没想到流浪汉身体虚飘,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屁股摔得生疼,老半天才爬起来。摊主的举动激怒了流浪汉,但他没有打架,而是掸了掸屁股上的尘土,一撩长袍,在板凳上坐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那是他的救命钱,是他生存的底线,但他此时顾不上这些,装成很有钱的样子,砰的一声掷给了摊主,慷慨地买了两只“叉子火烧”、一碗虾皮馄饨——“虾皮馄饨”是名字,其实没有虾皮,就像夫妻肺片看不见夫妻,老婆饼不包含老婆一样。好在虽无虾皮,馄饨还是有的,只是数量比较稀少,还放了少许川冬菜末儿、榨菜末儿、韭黄末儿,点了少许酱醋,又撕了两片紫菜丢到里面。对于一个流浪汉来说,已经知足了。他只用一分钟就干掉了火烧和馄饨,然后一抹嘴,变成了一个绝对不掺假的无产者。
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北平秋天的天空蓝瓦瓦,干净得像他故乡的一汪湖水,天空中的云朵真白,白得像草原上游荡的羔羊。北平的地是金黄的,许多银杏树叶落下,铺满了地面,金灿灿的,“满城尽带黄金甲”。他乜起眼睛,把脸对着秋阳,心底涌起一丝豪气,想面对碧空,像京戏《文昭关》里的伍员
那样喊一嗓子:
马来——
再唱上一段西皮摇板:
伍员马上怒气冲,
逃出龙潭虎穴中!
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就听见旁边的板凳上有两位食客正在聊天,嗓门很大,一点也不避旁人,其中一个一边啃着芝麻烧饼一边说,听说了没有,对面品梅轩,最近可做了一笔大买卖。您猜怎么着,好嘛,梅老板收了一幅名画,是元代一个大官画的,姓赵,叫赵什么什么来着?您瞧我这记性,反正不是赵匡胤,但好像是赵匡胤的后代。他的字儿,他的画儿,甭提多值钱了,他随便画匹马,就抵半个北平城!
另外一位捧着一碗卤煮火烧,一面吧唧吧唧地吃着,一面回应着他,您就可劲儿吹吧,一匹马就顶半个北平城,回头他一高兴画一对儿,整个北平城他老(人家)拿走,您这不是满嘴跑火车嘛!
第一个人说,您不懂了不是?又不是鸳鸯戏水,马不论对儿,画儿上的马啊,都是单匹的。您没看戏里的英雄好汉吗,都是单枪匹马嘛,哪儿有一对儿一对儿的?
孤苦无依、孤家寡人、孤军奋战,说的是伍子胥,也是他自己。那流浪汉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暗想。想着想着,由衷地叹了一口气。
吃烧饼的听见他兀自叹气,往这边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流浪汉,没当回事,接着说,您还真别不信,人家梅老板过手的银子,淌自来水儿似的,人(家)做的买卖,咱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不信,不信您自己瞧瞧去。
我瞧?我瞧嘛?就那破纸一张,往我面前一搁,黑乎乎的一片,就是把我眼睛瞧瞎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有钱了去吃香喝辣,褡裢火烧驴打滚儿往死里吃,您说非买一张破纸干吗呢?吃不当吃喝不当喝,擦屁股还嫌硌呢。
没等他们说完,流浪汉呼地站起身,把说话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得罪了这位爷。一个破要饭的,难道还不准别人说屁股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流浪汉已然过了马路,朝品梅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