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梅遇影依然清楚地记得,丈夫那文松在薄暮中走出家门的那一天,是民国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丈夫一只脚踏出门槛时,突然扭过身,握住她的手,说,我把这批古物护送到南京,说话
就回来,最多半个月。说完就走了,此生再也没能踏进这个门槛。
那文松清楚地记得,他走进胡同的那一刻,天空中飘起了雪,起初并不大,只是一些淅淅沥沥的冰霰,落在脸上,凉冰冰的,但很快就浓稠起来,变成漫天飞舞的雪花,遮蔽了他的视线。
假若他那时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家,他定会回头再看上一眼。他猜想妻子梅遇影此时一定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彳亍远去,迟迟没有走回那风雪中的院门,直到她变成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儿。那时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赶回故宫去,别错过了深夜里的那趟火车。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继续他平淡、平常甚至平庸的日子。他并不知道,命运给他准备的是单程票,只管去,不管回。十六年以后,那文松站在溽热潮湿的台湾岛上,北平冬天里的漫天大雪,和那个迟疑不去的身影,恍如隔世。
燕山雪花大如席,
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
停歌罢笑双蛾摧……
北平冬天里的大雪,那么恢宏、浩荡,合乎这座北方帝都的气质,不像南方的雪,那么微小、轻盈、柔媚、婉约。李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真是夸张得到位。哪有大如竹席的雪花啊,但北平的雪,只有这么形容才算过瘾。可见李白是到过北平——那时叫幽州的。风从鞑靼高原直吹下来,裹挟着片片硕大的雪花,包围了整个城市,也湮没了轩辕之台。那文松离开家门,顺着长长的胡同走,积雪在他的皮鞋下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等他走到胡同口,走到街上,地上的雪已经没到鞋面。他站定,想寻找洋车夫,但天时已晚,而且天降大雪,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
正失望着,一个人影蓦地从雪幕中钻了出来,他一眼认出,是车夫祥子。祥子身高腿长,拉起洋车奔跑如飞,脚步充满弹性,像少女的呼吸一样安详而均匀。他的力气能够均匀地抵达车子的各个部分,让车子又快又稳,跑起来一丁点儿响动都没有,坐在车上的人,瞬间就有了安全感,进而产生一种由速度带来的愉悦感,带着悠闲的心情,去看街边的风景。在北平,洋车不能被叫成“黄包车”,北平话里的“黄包”听上去有点像“王八”,谁若开口叫“黄包车”,不仅会暴露自己南方人的身份,而且会遭车夫的白眼;当然也不能叫“人力车”,北平的车夫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假如喊“胶皮”,车夫是听得懂的,但只有从天津卫来的人才这么叫,他们一定会多要几个钱。
祥子躬着身一路跑来,以减少风的阻力。祥子把车停在他的面前,他麻利地上了车,却没有悠闲的心情,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故宫。祥子似乎理解他的心情,立刻挺直了腰杆,撒开了腿,两只脚板交替着落在地上,朝着故宫东华门一路飞奔。
这事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当时的场景,也在梅遇影的心底盘桓了五十多年。在那个大雪之夜,丈夫的背影在她眼里就像一张老照片一样慢慢地褪淡,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里,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在她心里,丈夫的身影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时间加深,仿佛有一把木刻刀,深深锲刻。从大方家胡同到故宫东华门,这条路梅遇影后来走了一千次一万次,每一次她都觉得丈夫那文松就在这条路上走着,并没走出很远,她随时追得上,说不定拐过一个路口就会看见他的身影。每逢夕阳没、万籁静,她都会竖起耳朵,专注地倾听胡同里的声气,期盼着胡同里传出那文松的脚步声,院门上传来那文松的敲门声。她不敢睡得很深,生怕听不见丈夫归来时的动静。
胡同里弥漫着风声、雨声、夜猫叫春声,唯独没有丈夫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