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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郎山岳一现身,那文松就把他认出来了。对于人的长相,那文松就像对于古画一样过目不忘。两年前在岳父举办的摹画会上,他和另外七位摹画高手一起临摹了赵孟頫的《松柏寒盟图》,而且故意与赵孟頫原作拉开距离的那个人,就是他。但郎山岳并没有认出那文松,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摹画会那一天,那文松和店小二一起为客人们服务,郎山岳压根儿就没有抬眼瞧他们一眼,那文松自然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次,郎山岳是作为检察署特聘的书画鉴定师来检查古物的。他个头不高,面色枯黄,头发寥寥,却一根一根往后梳,梳得很有力度,反而显出了头顶地带的稀稀拉拉。只有侧背面的头发丝丝缕缕,呈银白色泽,数量虽不算多,却颇具长度优势,一直垂到肩上,走起路来,如同小孩子的屁帘儿,虎虎生风。

这位郎先生不苟言笑,别人与他搭话,总得不到丝毫回应信号,连目光都不舍得在说话人身上落一下,能够微微点头“嗯”上一声,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了。他还有一个重要的道具,就是一只水晶鼻烟壶,小如拇指,瓶口细得只插得进一根发簪,内画师却用一根头发丝蘸着颜料伸到壶中,在方寸之间闪展腾挪,颇得清代宫廷画家冷枚的笔意,竟然在鼻烟壶的内壁里勾抹出八仙过海的内画。而且这内画还是左右反着的,从壶外往里看,才是正的。这壶里乾坤,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这种水准的鼻烟壶,整个故宫都寻不出几只,不知郎山岳从哪里寻得。郎山岳对这只鼻烟壶也是珍爱之极,动不动就把它从怀里掏出来,搁在鼻尖上,闭上眼睛,翕动着鼻翼,很专心地嗅一嗅,然后仰起下巴,酝酿半天,连打几个慷慨激昂的喷嚏,再把鼻烟壶揣到专用的丝绸袋里,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每次提取书画的时候,故宫人员都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上一口。他们都知道,每一次展开,都会造成磨损。尽管这种磨损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也只是在平常人眼中,在故宫人眼中,就没有什么损伤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此每一次展卷,他们都尽量把动作放慢,以保证画卷上下边缘整齐,避免边缘不齐,弄伤了手卷。收卷也要松紧有度,太松了不行,太紧了也不行,一切全凭多年养成的手感。那不是经验,而是一种本能,是一种肌肉记忆,内置于故宫人的身体里。收卷后,绳带捆画时也不能捆得太紧,以免在纸绢上勒出折纹,甚至出现开裂。古画上排列着平行的裂纹,许多就与捆画不当有关。对故宫人来说,古物不是古物,古物是有生命的,会生病,也会死亡。

郎山岳每次展卷都要悉心地打量半天,迟迟不愿收卷,仿佛不是在鉴定,而是在相面。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让那文松看着心里起急,心想这一万九千多箱南迁古物,仅书画就近万件,这样看下去,自己哪辈子能回北平?

那文松从古物箱里把古画一一取出,和丁彤云一起,把其中一轴在长案上铺展开。这是一轴名为《寒汀落雁图》的古画。郎山岳躬身撅屁股,眼睛几乎掉到画面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可能是看得陶醉,他情不自禁从怀里摸出那只鼻烟壶,把里面的鼻烟磕到手指尖儿上,又把指尖儿放在鼻孔下吸了吸,好让鼻烟的芳香直入肺腑,以起到醒神通窍之功效。这一番操作却让站在一旁的那文松看得心惊肉跳,担心他一个喷嚏打在画上,变成了天女散花。于是他连忙从怀里掏出手帕,冲上前去,就在郎山岳的喷嚏即将喷薄而出的当口,及时地糊在郎山岳的脸上,愣是让郎山岳把喷嚏憋了回去。

郎山岳并没有气恼,因为他此时的注意力全在古画的署款上。郎山岳斜了那文松一眼,顺手接过手帕,在鼻子上抹了抹,就叫书记员把这幅画登记为假画。原因是他刚刚发现了王渊的署款,一眼认出那是伪款,是有人模仿王渊的笔迹添上去的。

这是鉴定家们常说的“添款”,就是在原本无款的、不知道作者姓甚名谁的画作上,添上著名画家的署款,就像今人在一些似是而非的画上题上齐白石、徐悲鸿的署款,以抬升画的价值,这是作伪者常用的伎俩。王渊是元代著名画家,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精,曾得到过赵孟頫的指导,以无彩胜有彩,秀丽中见浑朴,在元代画家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作伪者就在这轴无名无款的《寒汀落雁图》上,添了王渊的署款,似乎此画就可以身价百倍了。郎山岳平日里临过王渊的画,所以对王渊的款、印都还熟悉,也就敏锐地看出了王渊的署款写得不真,于是把这件归在了王渊头上的《寒汀落雁图》列为假画。可惜的是,郎山岳只窥一斑而未见全豹,被假款一叶障目了。款确是假款,画却未必是假画。

那文松把那幅画轻轻展开的时候,手感已经告诉他,这件纸本绘画用的纸滑如春水,细密如蚕茧,坚韧胜蜀笺,明快比剡楮,分明是歙州制造的澄心堂纸,是最上乘的画纸之一。前几天鉴定时,那文松就曾提取出蔡襄所作的《澄心堂帖》。这位北宋四大书家之一,为澄心堂纸写下这样的赞语:“澄心堂纸一幅,阔狭、厚薄、坚实皆类此,乃佳。”精致的纸质,配上蔡襄工雅秀丽的楷书,使这幅《澄心堂帖》显得格外清丽动人。这种始于五代南唐的澄心堂纸,到北宋时已“一纸值百金”,到南宋犹可得到,南宋时把许多被不入流的画家祸害的好纸“回炉”再造,制成新纸,人称“还魂纸”。到元代,澄心堂纸已经很罕见了。因此看,这轴《寒汀落雁图》,创作时间应当在元代以前的两宋,至少不晚于南宋末年。

那文松又想,署款、材料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还是看风格、气息。一个时代的气息、一个画家的风格,是他最典型的标记。无论过去了多少世代,都无法从画幅上抹去,就像一个人的面容,无论过去了多少岁月,即使他长出了皱纹,头发变得花白,认识他的人依旧可以把他认出来。

这轴《寒汀落雁图》,只截取了大地的某个局部,左半边画着几株枯树,右半边画着寒汀落雁。这种江山小景,分明是南宋的风格,因为南宋的山水画,受马远、夏圭的影响极深。马远不取宏大场面、只描绘山之一角、水之一涯,世称“马一角”。夏圭则构图常取半边,另半边是留白,计白当黑,虚实对比强烈,世称“夏半边”。这《寒汀落雁图》,不是像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王诜《渔村小雪图》、李公麟《龙眠山庄图》、许道宁《秋江渔艇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这些绘画长卷那样追求繁复浩大,将风霜雨雪、山河人间,在画纸上浩浩荡荡地横向铺开,而是只去描绘一个局部的风景,以四两拨千斤,这活脱是“马一角”的套路。假若将《寒汀落雁图》左右对折,那条折痕刚好可以成为全图的中轴线,中轴线左边实而右边虚,左边近而右边远,这又是受了“夏半边”的影响。由宏大而转入精微、以简单来营造丰富,这正是南宋绘画的特点。南宋绘画的时代性,已经跃然纸端。

此时那文松已了然于心——这原本就是一件南宋绘画,作伪者看不出它的年代,给它添上了元代王渊的署款,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把它的年代拖后了,以至于在郎山岳的眼中成了“假画”。

那时那文松在想,真画与假画该如何界定呢?就以这轴《寒汀落雁图》而论,可以说它是“假画”——假的王渊的画,但它又是真画——真的南宋绘画,它的年代,比王渊还要早。只因它不是王渊的画(有王渊的伪款)就把它列为假画,岂不是比窦娥还冤吗?

这次那文松绷不住了,说道,您看走眼了,这不是假画,这分明是宋画。

郎山岳蓦然抬头,盯着那文松看了几秒,又将目光垂下,盯着画轴看,似乎在掂量那文松话语的可信度,但他什么也没说。在他看来,根本无须和眼前这个小屁孩儿废什么话。

从库房出来时,那文松抬头望天,心想,这六月的上海,该下雪了。 MtHdVu3Tf5i5VZKQVCZ6Icusch+DfF18bBndfF3p5X0uwKsurep8hnBfjOWGOL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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