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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石不言果然叫上一辆黄包车,拉他去鸡笼山。在他看来,这是故宫人自我解救的唯一方法,不然,眼下的局面会成为永久的死局。吕医农知道他性子急,不大放心,叫那文松陪他一起去。宋子文公馆,地点在鸡笼山北极阁一号,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别墅,外面围着矮围墙,隐藏在密密麻麻的山林中,只有一条上山的小径弯弯曲曲地通向大门口,即使找到了大门口,也只能看到一片丛林,完全看不到别墅的样貌。想不到在这闹市红尘中,还有如此出世的净土,这里的主人,不像日理万机的代理行政院院长,倒像是一位坐看繁华落去、静听百鸟声鸣的隐者。这幢别墅屋顶上铺着茅草,恰似一座乡野村舍,石不言后来才知道,屋顶的茅草顶其实是用进口白水泥拌黄沙在芦荻上盖成,茅草也是从拉丁美洲进口的,连百叶窗也是舶来品,开关装置全部机械化。它的朴素,其实是用大量的真金白银堆起来的,是真正意义上“低调的奢华”。自民国二十二年建成以来,这座看上去朴素无华的“茅草屋”,一直是衣香鬓影、冠盖云集之地。但在那一刻那文松二人对此还一无所知,洋车把他们一路拉到大门口,他们下了车,付了车钱,就在卫兵的注视下一步步朝大门走去。

卫兵横眉立目,问,找谁?

那文松懦懦的,不敢吭声。

只听见石不言坦然地回答,找宋院长。

卫兵知道他们是坐洋车来的,而到这个宅子来的客人皆一水儿的豪华轿车,于是面带不屑地说:

宋院长不在。

石不言说,我是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的理事,宋子文也是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的理事,我是他同事。

石不言说的是实情,在卫兵听来却近乎幽默。石不言只好递上名片,卫兵接过名片,端详了片刻,又狐疑地看看他,表情木然地说:

宋院长不在。

石不言知道他狗眼看人低,很不高兴,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儿吼道:

宋院长不在,宋院长不在,你还会说点别的不?

卫兵板着脸,像机器一样重复道:

宋院长不在。

石不言愤怒地叫嚷起来,说,你少忽悠我,事关国家命脉,事关蒋委员长、宋院长,耽搁了你承担得起吗?

他越是认真卫兵越是不信,说不定早就把石不言当成了一个精神病。在他的无动于衷面前,石不言的愠怒的确显得有些滑稽,连石不言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那文松的心中十分忐忑,面对古物时他是自信的,面对人物时他很不自信。此时他紧抿着嘴唇,下意识地用手捏了捏石不言的胳膊。一方面因为他的确紧张,另一方面又想借此提醒石不言少安毋躁,别惹是生非,看那卫兵凶眉立目的,搞不好把他们都抓了去,得不偿失。

正尴尬间,出来一个人,那文松以为是秘书或者是保卫人员,要把他们轰走,但定睛一瞧,吓了一跳,竟是他常在报纸照片上看到的宋子文。

这是那文松有生以来第一回见到这么大的人物,以前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应当是易院长。易院长曾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南京国民政府农矿部长,是中华民国的部长级官员,能见到这个级别的大官,在那文松的世界里已经封顶了。故宫以外的大官,他是没见过的。现在他见到国民政府代理行政院院长从报纸上走下来,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怔住了,极不适应,立刻失去了语言能力,神经不听大脑支配,只能像塑像泥胎一样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从报纸上走下来的行政院代院长却朴实而温和,和他在生活中见到的老张老李没有什么两样。假如他不住这么幽深的公馆,说不定会成为熟络的街坊。只见他戴着金丝边的圆眼镜,面孔有些浮肿憔悴,正徒步拐过山林中的小道向他们走来。卫兵见状,只好放他们进去。石不言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那文松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宋子文远远伸出手来与石不言握手,说话的声音和普通人毫无二致:

石先生,别来无恙?

宋子文知道他是石不言,因为宋子文参加过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在会上见到过石不言。对于见过的人,宋子文几乎过目不忘。

宋子文在房间里虽然看不到石不言,但他能听见石不言的声音。石不言的大嗓门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有如一根钢线抛入天际,宋子文想听不见也不可能。尤其听到“国家命脉”“蒋委员长”这些词语断续传来,更让他心头一震。

宋子文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从北平回来。

石不言说,打扰宋院长了。

宋子文机敏的目光从眼镜片的后面斜扫过来,问石不言所为何事。石不言说,故宫古物南迁,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何去何从。原本蒋委员长批示要把古物运至南京,国民党“中政会”却又议决要改运洛阳、西安,这只是空谈而已,那两地根本没有条件存放古物。况且洛阳与北平相距不远,军事上毫无准备,我能往,敌亦能往。我们屡经请示,没有下文,眼下只能暂借五百名军人保卫列车,不仅每天的花费惊人,更重要的是夜长梦多。古物非常危险,因此恳请院长予以解决。

宋子文思忖了一下,说,我今天很忙,请你明天九点钟再来一趟。

这是听上去多么寻常的一句话,但那文松掂得出它的分量。列车上的古物有多重,这句话就有多重。宋子文不是老张老李,他和老张老李的最主要区别是他可以一言九鼎。还不止九鼎,他这一言,关系到火车上的百鼎千尊。但他的话表面上却是轻的,是举重若轻,只有像宋子文这样的政治家才能做到举重若轻。像那文松这样的人,只能是举轻若重,轻拿轻放。

辞别了宋子文,顺着山道往下走的时候,天空突然落起了雨。起初还是淅淅沥沥,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仿佛银河倒泻,自天而降,来势凶猛,劈头盖脸。雨珠落在地上,仍带着十足的力道,激起一层一层的水泡,把大地变成翻滚的沸锅。南京的春天,很少刮这么大的风,下这么大的雨,风夹着雨,雨裹着风,雨借风势,风借雨威,横扫着南京的街巷,让他们没处躲没处藏。石不言和那文松连走带跑,想快点冲到街上找个地方避雨,结果石不言脚下一滑,坐了个大屁蹲儿,连泥带水摔了一身,原本笔挺的西服一片狼藉。那文松赶紧扶石不言起来,问石先生摔坏了没有,石不言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觉得没事儿,说,幸亏我是从宋公馆出来才摔的,万一先摔成这副狼狈样儿,还怎么去见宋院长呢?事情办完了,被大雨浇一场,心里痛快。那文松说,只是不知道火车漏不漏雨,古物怎么样了,古籍、古画,全都怕水。石不言说,俗话说,一页宋版,一两黄金。清宫收藏的宋版书,有些还是孤本,全世界只此一册,它的价值,黄金是比不了的,淋湿一页我们都是历史的罪人。

从鸡笼山下来,跑到大街上一看,马路宽敞,楼宇轩昂,却根本没有可以遮雨的挡檐。四处都是规矩严正的大机关,怎么可能去遮风避雨呢?他们心急,恨不得一步跑回到火车上,所以没有避雨的地方正好。他们跑到了中山北路上,就一路向北,沿着马路往浦口的方向一溜小跑。他们来时是坐洋车来的,此时大街上车辆稀少,洋车车夫都不知道到哪里躲雨去了,连洋车的影子也看不到,他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疾行。他们沿着国民政府苦心营造的那条宽敞壮丽,却湿滑难行的康庄大道,依次走过了外交部、最高法院、立法院、海关税务署、水利委员会、交通部、邮政总局、海军总司令部那些气势宏伟的楼宇,又在滂沱大雨中走出挹江门,长江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们窒息。雨下得正大,风刮得正紧,轮渡已经停运,渡江码头上聚集了一群像他们一样急于过江的人。他们瑟缩在码头上等待了一个时辰,雨势才开始变小,轮渡才重又运行。 jwMyZF3d0WkDwc01joMuNg8mphl+WtZxXG9ZwC6FNWkVw1+NUDbtr9sIf2JHs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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