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南京浦口车站这段时间,那文松最大的安慰是见到了弟弟那文柏。文柏是民国二十年考上南京金陵大学建筑系的,此时,他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相隔多年才见面,让他们百感交集。短短几年时间,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不复当年的模样了。文松、文柏兄弟约好在玄武湖中央的小岛上见面,这里水静风停,草长莺飞,空气中回荡着水的腥气和植物的香气,远处鸡鸣寺塔在灰黢黢的城墙后面露出孤瘦的塔影。此时,在更远的远方,正战火蔓延,生灵涂炭,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他们重逢的喜悦,给他们增添了一种悲伤的气氛。
那文柏出神地望着远处鸡鸣寺的塔尖,良久,才张口说话。
他对哥哥说,哥,我不想读大学了,我想当兵。
那文松诧异地看着他,说,为什么?政府颁布了《首都计划》,规定中央政治区要建设中国古典复兴式建筑,不独成为全国城市之模范,还要与欧美名城相媲美。孙科先生放言,“南京其前途发展,殆不可限。”你是学建筑的,刚好有用武之地。
文柏说,我学建筑,的确是想为我们的城市设计更多、更漂亮的房子。可是,现在日本人轰炸我们的城市,蹂躏我们的土地,不消灭日本人,盖再多的房子又有什么用呢?
那文松把目光移向别处,缄口不语,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那文柏接着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们的老家每一天都经受着煎熬,我们怎能跟没事人一样?还算不算站着撒尿的?
弟弟的回答让那文松有些感动。经年未见,他眼中的弟弟,比父亲还高出了一头,身体的骨架也已经撑开,长出一副宽阔的身板儿,裹在衣服里的肌肉显得敦实有力,面孔也褪去了稚嫩柔弱,生得富于骨感,棱角分明。这一切都表明,他已经不再是那文松记忆里那个豆芽菜似的大男孩,而完全成了他自己口中的“男人”。假若再穿上一身军服,一定是虎虎生风、英气逼人。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敢于做出自己的人生选择。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弟弟当兵,那文松就想到殷红的弹孔,想到残缺不全的肢体,他的心就泛起一阵疼痛。他握紧弟弟的胳膊,表情哀伤地说,弟,我不允许你当兵,打仗不是吟诗作赋,打仗就是送死,你身板儿再硬,也硬不过坦克大炮,到战场上活不过两小时。不管怎么说,为咱那家,我不允许你去当炮灰。
那文柏异样地看了哥哥一眼,说,哥,你咋说这话,你不许我去当炮灰,别人就活该当炮灰吗?哪个军人不是爹妈养的?假若人人都这么想,我们的军队哪还有一兵一卒呢?军队没有一兵一卒,又靠谁来抵御日寇呢?
那文松说,哪儿打仗南京也打不了仗。连南京都打仗,上海都打仗,那这世界成啥了?我们干吗还要死乞白赖往这儿运古物呢?现在你啥也别想,只管把书给我好好念完,在南京好好找个工作,娶妻生子,给我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学你哥,只差一步,就是没拿到文凭,要不是故宫收留我,我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我不跟你扯犊子,你就给我记住一点,我不许你当兵,我代表咱爹妈不许你当兵,说破了天也不许!
那文松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在这多事之秋,弟弟得活着。为父母,为那家,好好活着。
许多天过去了,火车依旧岿然不动,回家更是遥遥无期。石不言埋怨道,搞什么搞?两千多箱古物,在火车上堆了四十多天不知往哪里去,这不就是定时炸弹吗?火车站是公共场所,人流集中,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鸟儿都有,一列火车趴在铁道上四十多天不动弹,不要说日本特务,就是傻瓜也能看出这不是一趟普通的列车。假如日本人在车厢底装上炸药,国宝不是万劫不复了吗?哪怕日本人不来,遇上强盗劫匪,与国军卫队交上火,我们的古物也受不了啊。别忘了十年之前,在这津浦铁路之上,可是发生过一起铁路大劫案。一千名脑后垂辫的土匪,绑架了火车上的中外乘客二百余人,连法国驻华参赞茹安、美国《密勒氏评论报》主笔鲍威尔都成了人质。美国国防部长台维士公然向国务卿建议出兵中国,日本也跟着起哄,鼓动组织国际联军共管中国铁路。在这个年月,铁路道不是铁路,是独木桥,我们在上面走着,一不留神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吕医农说,这故宫古物南迁,上有最高统帅支持,下有各路诸侯撑腰,说起来不该是什么难事。只是大家都是同床异梦,各自扒拉着自己的小算盘,寻找着自己的利益点,假如能分一杯羹,那可是皆大欢喜。假如揩不到油水,那就干脆敬而远之,等着看笑话,这南迁大业,就俨然成了烫手山芋,避之不及。你说当年唐僧取经,除了身边有三大徒弟,还有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在明里暗里保护着。咱们可倒好,虽手握蒋委员长的尚方宝剑,却是一个小鬼也开罪不起啊。你说这交通部、教育部、财政部、国防部,再加上途经之地的行政当局,哪个衙门不要烧香?你连香火钱都没有,哪路菩萨会保佑你呢?
石不言问,咱们一没钱,二没权,这香,怎么个烧法?吕医农说,你想想故宫有什么?石不言说,故宫除了古物,什么都没有。吕医农说,有古物不就行了?石不言问,什么意思?拿古物当香火钱?吕医农说,你以为呢?石不言说,去他个姥姥,咱们是保护古物的,怎能拿古物给这帮王八蛋上供?吕医农说,那你就等着吃瘪吧。石不言说,不行,这样傻等不是办法,我得去请大神。吕医农问,哪位大神?石不言说,还有谁?宋子文呗。吕医农说,院里可以通过电报公文与政府联络呀。石不言说,可是这种公文,简直就跟废纸差不离儿。吕医农说,但是你越过这么多部门,直接找代理行政院院长说话,不是隔着灶台上炕吗?石不言说,咱这不是隔着灶台上炕,咱这是屁帘子改做帽檐子——顾头顾不上腚了。吕医农说,你到哪里去找呢?石不言说,还能到哪里去找?到家里去找。吕医农问,如果不在家呢?石不言说,那我就守株待兔,总比待在火车上干耗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