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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那文松被困在火车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也走不脱,留下来又什么事儿都没有。自北平抢出来的时间,全部堆积在浦口,好像浦口成了一个囤积时间的仓库。他们与原来的生活脱离了关系,又与未来建立不起来新的关系,变成了不被时间接纳的、形迹可疑的人。没有人预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当然事情后来的发展就更出乎他的意料。他们并不知道,此番困守火车站,只是故事开始前的一个小小的停顿。那时他们觉得自己被放置到一种巨大的荒诞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梅遇影的来信不能寄到火车上,就寄到金陵大学那文柏那里,再由那文柏送到浦口火车站。那文松展开信纸,看到妻子熟悉的笔迹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差一点就吧嗒吧嗒地坠落到纸页上。他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清秀而细密的字迹,搜寻着来自家中的消息。妻子在信中劝他不要心急,家里的光景无须他担忧。妻子说他是来押运古物的,古物一入库,他肯定要回去的,不回北平他还能去哪儿呢?难道还会云游四方、浪迹天涯吗?那文松想想也是,心就渐渐由半空中落到了平地上,不再那么焦虑了。就耐心地等吧,古物不可能一辈子放在火车上吧。妻子的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是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梅遇影笑得那么灿烂,好像一束光,照到那文松心里最幽秘的角落。那文松把照片放在枕边,每天睡前,都要端详老半天。

那文松要抓住这个空闲进城,给岳父抓些药寄回北平。他从浦口火车站出来,从中山码头过江,穿过挹江门,就走上了开阔的中山北路。这条中山大道,是当年奉安大典为迎接孙文先生从北平西山碧云寺南下的灵榇奉安钟山而建,开始叫迎榇大道,后来干脆以中山先生的名字命名,以彰显这座城市与中山先生非同寻常的渊源,进而宣示它与国民革命的关系(南京是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孙文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时的首都),同时意在告慰孙文先生,他所缔造的民国已经步入了历史的康庄大道。

那时,北伐成功了,北洋政府垮台了,东北易帜了,武汉国民政府撤销了,南京已成天下无二的首都。自那时起,就开始了后来被称作“黄金十年”的城市建设,尤其借着奉安大典的机会大拆大改,红线所画之处,想拆哪儿拆哪儿,终使得这条长达十二公里的中山大道凭空而出。这条二十多里的长街,西北起中山码头,到鼓楼折而向南,一路抵达新街口,又折东,止于中山门,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自此以后,全国不知有多少城市里“中山路”或者“中山大道”应运而生。但南京的中山大道是拔得头筹的,这条由水路长江(中山码头)进入南京城的迎宾大道,不仅是中国第一条现代化的城市干道,也是当时世界第一长街,有“民国子午线”之称。

那文松沿着中山北路往城内走,看到道路两边,依次排列着海军部、英国领事馆、国际交谊处、邮储总局、铁道部、交通部、军政部、海关税务署、最高法院、外交部这些大大小小的建筑。中山北路到鼓楼戛然而止,折而向南,成了中山路,金陵大学、陆军大学、日本领事馆、司法院、司法行政院等学校机关依次排列在道边。到新街口,又变成了中山南路,继续向南,一直延伸到南城墙上的中山门。由新街口向东,又伸出一条中山东路,一路抵达明故宫,在当下与历史之间建立了一条连线。中山北路、中山路、中山南路和中山东路这些纵横大道,共同构成这座城市的骨骼,透露出堂皇庄严的首都气象,使这座山环水抱、林木清幽的城池,呈现出整严的内部秩序。相比之下,古色古香的北平城,真的只能算是故都了。每当那文松从这些大楼前经过,心里都会猜想着在这些大楼里出入的是怎样的达官贵人,这些掌握着国家命脉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第一次进南京城,那文松按图索骥,从中山北路拐入二条巷,往前走是金银街,“传说”中的“松鹤堂”就在这条街上。岳父梅从云告诉他,南京的这家中医堂有一种冷香丸,叫他一定买回来。所谓冷香丸,不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杜撰的冷香丸,而是确有其药,其实就是将江苏特有的豨莶草喷洒上米酒,上锅蒸后晒干,如此重复九次,研成细末,和入蜂蜜,再用火熬,一直熬到“滴水成珠”——把药膏滴入水中而不散,就可以取出药膏,做成药丸,每日服用,治疗筋骨无力、四肢麻痹有奇效。

抓完药,到邮局寄回北平,那文松依旧面色阴郁,放心不下岳父的身体。丁彤云说,别愁眉苦脸的,既然进了城,不如散散心,去米行大街上的“马祥兴”,领略一番“马祥兴”最著名的“美人肝”吧。

相比于首都大道的恢宏与壮丽,那文松的确更喜欢这座城里的烟火气,语言、服饰、饮食、民居,处处透着尘世生活的温暖、精细与丰饶。他喜欢夫子庙,喜欢乌衣巷,喜欢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条弯弯曲曲的秦淮河,以一条优雅的弧线横穿过中山南路,在正统谨严的国家大道上,横向撑开市民的生活空间。假如说条条康庄大道构成了城市的骨骼,这些活色生香的生活空间就是城市的血肉。夫子庙前、秦淮河两岸,集中了无数酒楼、茶馆、小吃铺,那一派灯火繁华,有如民国版的《清明上河图》,把他引入红尘滚滚的热闹。在那里找得到得月台的羊肉面,六华春的砂锅,老宝兴的烤鸭,韩兴益的泡牛肚、泡羊肉,全鹤美的醉蟹,稻香村的蝙蝠鱼,清和园的干丝,六凤居的豆腐涝,奇芳阁的烫面饺子、五仁馒头、什锦菜包、盐水腌花,实在是各尽可能、花样无穷,尽烹饪之能事,把人们的味蕾安抚得服服帖帖。那文松印象最深的,是清真蒋有记包饺铺。它原先只是一家宰牛的铺子,每天卖掉牛肉后,将剩余的下水和骨头熬成一大锅牛杂碎汤,每碗一角钱,就着侉烧饼或者戗大饼吃下去,既顶饱,又解馋,是升斗小民们唾手可得的美食,那文松不禁想起北平城的卤煮火烧。在这座全亚洲最先进的城市里,不同阶层的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让那文松感觉到南京与北平这两座古城的气脉相通。

“美人肝”名列“马祥兴”四大名菜之首,其实它既不是肝脏,也与美人无关,而是用鸭胰配上鸡脯肉,用鸭油爆炒出来的。后来有人觉得“美人肝”一名有些残忍,就改名“美味肝”。“美味肝”光润鲜嫩,味美爽口,的确称得上金陵美味。

那天,那文松、丁彤云、迟笑然、唐知微四人坐在墙角桌边,欣然将金陵美食照单全收,四大招牌菜凤尾虾、美人肝、松鼠鱼和蛋烧卖一个也不少,还要了一斤绍兴的花雕。几杯老酒下肚,那文松脸上浮过一片红云。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听说关外又在打仗,战火纷飞,白骨露野,咱们在这儿享用这些美食,真的是罪孽不浅。

唐知微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也走不了,不如好生安顿自己,照苏东坡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文松说,同胞受难,此心何安?这仗,不知哪辈子才能打完,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迟笑然说,小日本儿占便宜没够,恐怕一时半会儿打不完,搞不好会越打越大。咱这古物南迁,谁也不知道会迁到哪儿去,保不齐会迁到月宫上去,咱还能一睹嫦娥的芳颜呢。

丁彤云看见那文松的脸色不好,就安慰那文松说,哪儿能呢,哪儿能呢,日本再怎么说也就是弹丸小国,中国再怎么说也是泱泱大国,弹丸小国想把泱泱大国吞下去,日本人哪有那么大的胃口啊?你说蛇能吞象吗,你说蛤蟆能吞老虎吗?日本人能打到甘肃去,打到青海去?老喽!日本人要是聪明,占了东北也就见好就收了,不会轻易到关内来。东北四省的面积,再怎么说也够得上三四个日本大了,日本人想占住这块地儿,也不像吹气儿那么简单。

唐知微顺着丁彤云的话头说,你没听见吗,广播里天天叫唤,“攘外必先安内”,这话您还听不明白吗?攘不攘外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安内才是第一位的。所以说,蒋委员长是不会跟日本人彻底撕破脸的,跟日本人撕破脸了,他还怎么安内呢?所以说,南京一定是安全的,南京不安全干吗还大兴土木呢?你没看见,江浙沪一带的有钱人都纷纷在南京买房了吗?南京的房地产公司,还有建筑设计公司,生意好得很呐,南京的房价已经一涨再涨了。有人买了地,三五年不盖房,转手再把地皮卖出去,能赚上好几倍呢。所以说,咱把心揣肚子里,在南京把古物安顿好,咱就该打道回府了。 WdLIxzabv9CJwlgmuB9O+S5mOXUkEktIZ5oNvXQoQJeemA4JZ66mbNJZNPfjYL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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