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日,农历正月十六,火车在斜风细雨中,驶进南京浦口火车站。
国军士兵全部荷枪实弹,在站台上持枪列队。火车停稳后,吕医农、石不言率先走下火车,与前来迎接的南京大员一一握手寒暄,这时从这些大员口中,他们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就在一天前,吕医农、那文松等人还在火车上的时候,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在南京召开,又通过了一项议案,这项议案不是要拍卖古物去买飞机,而是要将故宫古物运往西安。更匪夷所思的是,趁着宋子文不在南京,这一古怪的议案竟然获得了通过!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日军进攻上海,威胁南京,政府考虑迁都了。先是决定迁都洛阳,之后又在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上决定“以长安为陪都,定名为西京”,成立“西京筹备委员会”,只不过这个“西京”,到了也没能成为中华民国的国都。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先是移都武汉,接着重庆又成为“陪都”。不过那时,陪都西京筹备工作还是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西京筹备委员会”专员的乌纱帽,像一个天大的馅饼,不偏不倚地,砸在许初梨油光锃亮的脑袋瓜儿上。
许初梨,一个觊觎着故宫院长职位而不得的国民党高官,此时已官至司法院副院长,属于民国五大院(立法院、行政院、司法院、考试院、监察院)首脑,职位比故宫院长高出许多,但根据“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原理,他对没当上故宫院长依旧耿耿于怀。手里有了筹备西京的令牌,许初梨马上提议将古物运往西安。如果能把故宫古物迁至西京,他不仅可以掌握政府的拨款,有油水可捞,国家这些的“文化财”还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任由他去支配,万一出了事就拉易东篱做替死鬼,何乐不为?没想到易东篱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甘当他的傀儡,他才发觉易东篱不是一张好饼。易东篱不仅不是一张饼,他简直就是一根刺,哽在他的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虽不致命,却足够让他不舒服。那根刺原本只是一个模糊的存在,如今这根刺有了一个清晰的名字——易东篱。看来要想把故宫捏在手心里,跟易东篱交锋已在所难免。
听到故宫古物要运往西安,吕医农脸色骤变,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心想这不是涮人玩儿吗?敢情他们费劲巴拉地把古物运到南京是白来了,还要带着古物四处奔走,落脚在哪里还是一个未知数,这不是抬着棺材找坟地吗?请问古物存放地点在哪里?地方上做了什么准备?这帮在南京做大官儿的真是四六不懂。古物迁徙、存放不是儿戏,不是在公文上换一个地名就万事大吉了,怎能像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后来南京陷落,故宫古物远赴四川、贵州,确乎是时局所迫,是别无选择。而在此时,中日战争没有全面爆发,南京仍然是最理想的存放地点。况且故宫古物后来抵达天高地远的大西南,时为院长的马横岭也是经历了反反复复考察研究才选择了存放地点,每一处存放地,都需要以专业的标准去衡量,当然更有赖于责任心和使命感,不是脱离实际草率决定的。
吕医农和石不言都没有心思去参加行政院为他们准备的接风宴,他们前往行政院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目的——给坐镇北平的易东篱打一个电话,汇报这个最新的消息。易东篱听到消息,愤怒地骂了娘,只不过都是湖南话,吕医农听不太懂。此后的几天内,易东篱像得了多动症似的,不停地给南京发电报,请求按原计划将故宫古物运至南京。各种电报在空气中飞来飞去,转了几大圈,像回旋镖,又精准无误地飞回到易东篱手里。
唾沫星子费了一大堆,电报信号飞了十万里,古物列车还是稳稳地停在浦口火车站,纹丝未动。
那时蒋委员长正披着他那身著名的黑色斗篷站立在永丰舰上,牛哄哄地指挥着他的第四次“围剿”,无暇顾及故宫古物南迁事宜。宋美龄心疼地对丈夫说,达令,你头痛病常犯,近来腿常痛,“剿共”有你的学生们冲锋陷阵,你坐镇南京指挥就可以了,就不必往前线跑了。蒋中正说,此事偷不得懒,“剿共戡乱”不成,江山就不能一统,我就不能成为中华民国的真正领袖。
元旦刚过,山海关的硝烟刚刚散去,蒋中正就跑到南昌,亲任赣粤闽边区“剿匪”军总司令,部署对中央革命根据地的第四次“围剿”,企图将红一方面军主力歼灭于黎川、建宁地区。二月上旬,几乎在故宫古物抵达浦口的同时,红一方面军约七万人,在总司令朱德、总政治委员周恩来指挥下,趁国民党军劳师远征、立足未稳、部署尚未就绪之时,迅速向国民党军发起进攻。疾风暴雨般的攻势向国民党军的头上砸过来,打得国民党军溃不成军。红军转战于黄陂、草台岗等地的崇山峻岭中,调动敌人于山地运动战中歼灭,到三月底,国民党军有近三个师的兵力人间蒸发了。可叹那些国民党军士兵,没有血洒抗日疆场,而是在围剿红军的战场上,变成了一堆大小不等的碎肉,遗落在江西的崇山峻岭里。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根本没有人去理会那些被炸得四处飞扬的碎肉,一任它们糊在岩石上,挂在树枝上,陷在烂泥里,变作微生物、变作气体,从世界上消失了。还是红军战士在打扫战场时,把国民党军士兵破碎不堪的遗体搜集起来,郑重其事地掩埋了。所幸,国民党军中有一万多人参加了红军,还有一万多枪支贡献给了红军,蒋中正在完成了他“运输大队长”的使命之后,宣告第四次“围剿”的彻底失败。
宋子文为什么不在南京呢?宋子文本该是在南京的,但有一件重大的事情牵动着宋子文,让他不得不离开南京。二月十日,就在故宫古物专列抵达浦口的这一天,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召集各师团、旅团的主任参谋,传达了进攻热河的作战计划,宣布“进攻热河的目的,在于使热河省真正成为满洲国的领域,并为消灭扰乱满洲国的祸根,即华北张学良势力创造条件,进而确立满洲的基础”。所以,宋子文提前安排好褚民谊到浦口迎接故宫古物列车的事宜后,就在二月十一日带着南京的高官们跑到了北平,与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理委员长张学良商讨热河防卫问题,其中包括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外交部部长罗文干、内政部部长黄绍竑等。宋子文甚至心急火燎地飞到了承德,直接对热河守军将领发话:
热河为中国完整之一部,与苏、粤各省无异,热河被攻,即同于南京被攻。如日军来攻,则将举全国之力量以与其周旋。日本已占我东北,但任何进一步之进攻,即将予以抵抗!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本人代表中央政府,敢向诸位担保:吾人决不放弃东北,吾人决不放弃热河,纵令敌方占我首都,亦无人肯做城下之盟!
十天后,日军在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指挥下,以张景惠为“满洲国讨热军总司令”,以锦州为大本营,兵分三路向热河省中国守军发动袭击,东北军也分三路应战。热河抗战,爆发了。
民国二十二年是多事之年。这一年的春天,蒋中正在南方忙于“安内”,宋子文在北方忙于“攘外”,汪兆铭则跑到了国外(宋子文因此而代理了行政院院长一职)。不知是不是巧合,三个人在这一年里的表现,已然预演了他们一生道路。
在这内外交患的时刻,吕医农和石不言为故宫古物存放地点跑断了腿,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于庞大的行政系统之间。他们从行政院跑到教育部,从教育部跑到交通部,从交通部跑到军政部,像一只皮球,被踢来踢去,在中山北路上做着杂乱无章的运动,却任何结果都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