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松疾步走进东华门,顿觉一股暗香窜入鼻孔。不知是哪座宫殿的蜡梅开了,在一片清寒中送来一股暗香。虽然北方天气寒冷,但紫禁城自明代就已种植梅花,清宫画师的《万国来朝图》、余省《大吕星回图》、丁观鹏《太簇始和图》中,都留下了宫梅的影像。那文松心想,文华殿内的榆叶梅还没到盛开的时候,想必是有一两株蜡梅,在无人的角落里兀自开放。若在往常,他一定会去搜寻那暗香的来处,找到那株暗自生长的梅树。但此时他无此雅兴,只是一路疾走,到了太和门广场。
一进广场,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金光璀璨的紫禁城,已然变成了一座冰雪的宫殿。高低错落的巨大屋顶,成了五代两宋绘画里起伏连绵的雪山,这样的大画荆浩画过,范宽画过,王诜画过,宋徽宗也画过。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太和殿了。壮丽的太和殿深隐在黑暗中,在风雪中看不清它的台基与廊柱,只有它的重檐大屋顶被托举在半空中,有如海市蜃楼,更像是飘浮在夜空中的巨大冰山。屋顶上的雪越积越厚,如丝绸般,平滑而绵软,没有一丝裂缝,让人知道了什么叫大雪无痕,累积到一定的重量时,大面积的积雪就会突然断裂,沿着屋顶的抛物线滑落下来,形成大面积的雪崩,砸落在地面上,轰然有声。那是一种只有在故宫的雪夜里才能听到的、巨大而空洞的回响。
载满古物箱件的卡车,已在太和门的广场上排起了长队,有如一条白苍苍的巨龙。那文松踏着雪,踉踉跄跄地跑过去。马横岭正站在广场上,看到那文松跑过来,就发给他一枚印有“吉”字的徽章。他把那枚代表了故宫人吉祥企盼的徽章别在衣襟上,就按照马馆长的指示,拉开一辆车的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易东篱穿着一身棉布长袍,站在大雪中,目光严峻地在所有车辆上扫视了一遍,然后大声下令:
出发!
于是,第一辆卡车启动了,启动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尖锐刺耳。易东篱跳上第一辆车,出发了,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卡车排成一路纵队,从午门的中央门洞缓缓地驶出紫禁城,向南,一路穿过端门、天安门,驶入天安门T字豆芽菜广场,又穿过中华门,拐而向东,鱼贯驶入正阳门平汉铁路火车站。
驶出午门时,沿途街道均已戒严,街道两旁,士兵们持枪伫立,禁止任何行人车辆通过,等于把北平东西城的交通阻断了。东至东单,西至六部口一带的道路,也有军队警戒。
那文松坐在车内,看到街边的卫兵一个一个地向车窗后闪去,每一个士兵都向古物车辆献上一个军礼,他觉得那些军礼是献给自己的,一瞬间觉得自己无比伟大,突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热泪顺着面颊扑簌簌地滚淌下来。
那一天,距离民国二十二年大年初一,刚好过去了十天。
故宫古物南迁,似一首苍凉沉郁的史诗,开启了它的序章。
冬日昏黄的街灯下,满载古物的汽车默然驶过。除了故宫的车辆,街上不见任何车辆,也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警卫人员,在寒风中伫立。睡梦中的北平市民并不知道,一件影响历史的大事正在发生。
卡车直接开上了站台,工友们要先把古物箱子卸到地面上,再一只一只地搬到车厢里。由于站台空间有限,装载古物的卡车只能分批驶来,待前面的车辆卸了“货”,驶出了站台,后面的车辆才能跟上来。易东篱、马横岭神情专注地盯着装卸现场,不敢有一丝懈怠。等站台上的古物箱子像小山一样堆积起来,闷罐车厢漆黑的大门被呼啦一声拉开了,工友们在车门与地面之间铺上木板,然后两人一组,前拉后推地,把古物箱子一只一只地运到车厢里,有些箱子太重,则需要多人一组。雪飞扬着,眯了他们的眼,但他们的动作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到六日清晨五时,天色还没有放亮,卡车上的两千多箱古物已经装满了整整两列火车。张学良麾下的北平宪兵司令部派出百余名武装宪兵,在营长郭之南的带领下,先后在两列火车上迅速就位。马横岭、那文松等故宫博物院押运人员坐第一列火车,石不言等坐第二列火车。故宫人员坐在第一节头等车厢里,宪兵、故宫博物院警察等分坐二等、三等车厢,其余一律为装载着古物的黑色闷罐车厢。车顶四周各个车口都架起了机枪,各节车上都布置有士兵,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六时二十分,第一列火车拉出一声长笛,自正阳门平汉铁路火车站开出。七时十五分,第二列火车自平汉铁路火车站开出。从此关山万里,大部分古物于二十五年后,才返回故宫。
留在站台上的易东篱,向着远去的列车,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鞠躬的姿势保持了很久,一直到漫天大雪把他的身影彻底遮蔽。
太阳出来的时候,列车终于驶出了北平,驶向广袤的华北平原,那文松把脸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那时,温暖的晨光正为大地镀上一层金箔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