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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那文松包装石鼓的那个晚上,北平宪兵司令部的营长郭之南走进了东安市场的吉祥茶园。红遍京城的武生泰斗丁铁竹当年在这里唱《连环套》《长坂坡》《战冀州》《挑滑车》,场场爆满。如今丁铁竹不唱了,他的儿子丁锦云还在台上。郭之南来听戏,就是想听丁锦云的武生戏。张学良副司令长官喜欢听戏,总叫他陪。但他不懂戏,只好没事儿就到茶园坐坐,寻上几出武戏,耐着性子听上一出半出,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去就转到一旁的书场去听《说岳全传》。在他看来,武戏总比文戏热闹,不然生角儿旦角儿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不出三分钟他就得打起呼噜。

那一天丁锦云唱《霸王别姬》,是一出荡气回肠的好戏。郭之南慕名而来,早早到了茶园,选好了位置坐下,叫堂倌沏上一壶好茶,品茗片刻,台上锣就响了,紧接着就乒乒乓乓打将起来。台上楚汉相争,刀光剑影,郭之南一时入神,眼睛紧盯台上,伸手去找茶壶,却有人识趣地拿起茶壶,为他斟茶。他手握茶盏抿了一口,以为是堂倌,嘴里道声谢,眼睛余光瞟到那人,这一瞟发觉不对,扭头一看,不禁惊呼一声:杜老三!

不错,坐在他身旁的,正是郭之南的老部下、曾任东北军连长的杜老三,只不过此时的杜老三没穿军服,而是穿着一件灰布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藏蓝色的围巾。他向郭之南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作声。然后自己也斟满了茶,一边品茗,一边欣赏着台上的唱念做打。等散了场,杜老三才对郭之南说,我现在不叫杜老三。郭之南问,那叫啥?杜老三说,我叫杜十三。郭之南问,怎么涨行势了?杜老三,此时的杜十三笑而不答,只说,走,老长官,咱俩去叙叙旧。

两人穿越王府井的市井人流,去了东华门外的东兴楼。杜十三选了大堂里面一个靠墙角的位置,面朝门口坐下。选择这个位置,可能是出自他的本能,也可能经过了缜密的考虑。这是一个相对安全、具有防范作用的位置——背靠两面墙的拐角,就不可能有人从两侧,甚至从背后向他偷袭;面向大门,则能随时观察进来的人,如遇不测,也可在第一时间夺门而出。

屁股尚未坐定,郭之南就迫不及待地问,前年“九一八”,我们从北大营冲出来,就没有再见过你,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活着,你跑到哪儿去了?杜十三说,别说你了,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郭之南问,此话怎讲?

杜十三向他讲述了自己所经历的那个不平静的夜晚。那天晚上,日本鬼子像潮水一样涌入北大营,王铁汉团长下令还击,天还没亮,杜十三就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没办法,只能拔出绑在后背上的大刀片儿向冲上来的鬼子猛砍。他一口气砍倒了三个鬼子,一刀斜劈在鬼子的头上,像切西瓜一样把那颗脑袋瓜切成两半,脑浆洒了一地,一刀砍在鬼子的胸膛上,他的血立刻像高压水龙一样滋了出来,还有一刀劈掉了鬼子的胳膊,使那只痉挛的胳膊和手里握的枪一齐飞向了半空。东北军已被打散,几名战友彼此掩护着,撤离了北大营。

郭之南问,老弟现在在哪里高就?

杜十三没有作声,而是谨慎地左右望了望,用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共。

郭之南见字大惊,呼的一下站起来,问道:共……匪?杜十三拽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下来,压低了嗓音说道,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我是姓共,但不是匪。郭之南说,姓这个姓的,杀人放火,胡作非为,不是匪是什么?杜十三反问,你看我像杀人放火的主儿吗?郭之南说,那你参加那个共……干什么?杜十三说,日本人占了咱的家乡,成立了伪满洲国,如今又打到长城、逼近北平了,你说的“共匪”,正在东北这块土地上抗日呢,我问你,你在干啥呢?郭之南说,我在……杜十三揶揄道,在听戏?郭之南一瞬间找到了反唇相讥的理由,说,你不来听戏,怎知道我在听戏?杜十三说,我来听戏,是来找你的。郭之南问,找我?找我干啥?杜十三说,当年张副司令下令不抵抗,把东北军撤到关内,只想保存实力,不想保国卫民,不是个爷们儿。我咽不下这口气,参加了义勇军。郭之南说,我听说过义勇军,在东北打得威风。杜十三说,许多是咱东北军的弟兄,不甘做亡国奴,留在东北打日本。去年共产党来了,把各支义勇军联合起来,成立了抗联,我加入了抗联,后来又加入了共产党。郭之南问,你找我,是叫我参加抗联还是参加共党?我这脱不了身啊。杜十三说,我已经不在抗联了。郭之南问,在哪儿?杜十三说,这不能说。郭之南问,找我为何,这总可以说吧。杜十三说,北平故宫的古物要南运了,我们得到情报,北平宪兵司令部要委派你带领兵力沿途押运,组织上要我与你建立联系,协助你们完成任务。郭之南说,贵党多此一举,故宫古物是政府的财富,没有你们,我一样保护好古物。杜十三说,你说得不准确,故宫古物不是国民党政权的私产,而是国家的财富,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绝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如今日寇猖狂,军阀、匪患横行,南迁路上,不知会遇上什么麻烦,各地方、各行当都有我们的地下党组织,有地下党在,随时可以给你们提供帮助。郭之南说,我们有枪有炮有军队,哪用得着你们帮忙?杜十三说,你们有枪有炮有钱有地盘,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有一件东西你们没有。郭之南问,什么东西?杜十三说,人心。郭之南说,天下为公,这是先总理说的,也是国民党的信条。杜十三说,那是纸上写的,现实中的国民党是另一码事儿,国民党名字里有国民,实际上各方诸侯只顾扒拉自己的算盘,根本没有为国为民的心,没有这件东西,南迁就不会一帆风顺。郭之南说,你这是赤匪言论,是动摇军心,我是宪兵营长,你就不怕我把你抓起来?杜十三说,你想想,是把我抓起来对你有用,还是留下我暗助你完成任务有用?郭之南思忖片刻,问,你要我怎么做呢?杜十三说,我们保持单线联系,一旦遇到困难,你们自己难以应付时,你都可用电台联系我,我设法联系当地党组织,不让你们陷入孤立无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条交给郭之南,说,假若有人去见你,这是联系时使用的暗语,纸条上的文字,你必须现在就背下来,我一会儿要烧掉。郭之南接过纸条一看,是一张卷烟纸,上面用隽秀的小楷写着一些小字。郭之南看罢,说,我记住了。杜十三就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卷烟器,有一个烟盒大小。他把那张小纸条放进去,轻轻一压,就压出一支烟卷儿。杜十三把烟卷儿的一头儿含在嘴里,从怀里掏出洋火点燃另一头儿,深吸了一口,又悠闲地吐了一个烟圈儿,看着它在空气中飘浮、散开。等他吧嗒吧嗒吸完那支烟,那个小纸条也就灰飞烟灭了。

从东兴楼出来,杜十三与郭之南握手相别。杜十三问,知道我为什么叫杜十三吗?郭之南茫然地摇摇头。杜十三说,我亲手劈了十三个鬼子。郭之南羡慕地竖起大拇哥(大拇指),说,说不定哪天该叫你杜三十、杜一百了。杜十三说,叫我杜二百五我也没意见。然后,他轻拍着郭之南的肩膀,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见了。南迁也不比杀敌轻省,你要给我好好活着,囫囵个儿地回来,我们还在东兴楼见,一醉方休!郭之南说,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In+kzZksdHZZmvWQp+mE9l5kOn1vJFHNYEA+dKrwZIZmfmnEc59mqONZ3/cpri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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