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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日之期,第一天白白地流逝了。

第二天,广场上不见那文松身影。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那文松才重回故宫,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自己来的,他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他的岳父梅从云。他们也不是空手来的,而是搬着一个木箱子。没有人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翁婿二人搬着木箱穿过太和门广场,穿过密密匝匝的平板车,沿着通向太和门的御道,又顺着太和门的玉阶,一路搬到汉白玉台基上。箱子刚刚放稳,那文松上脚一踹,木箱就顺着台阶滚翻而下,重重地跌落到地面上。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清晰地听到那一声重重的闷响,让所有人都心里一惊。大家围拢上去,发现箱子裂开了,露出里面一捆一捆的瓷碗,都被棉花包裹着,被麻绳绑着,非常牢固,非常团结。梅从云和那文松从台阶上跑下来,把绳子一一解开,把包装纸一一展开,然后像晓市上的小贩一样,把瓷碗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地面上,就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满满的一箱瓷碗,经此一摔,竟完好如初,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破碎。

片刻的沉寂之后,人群中忽然响起了掌声。

马横岭循声而来,看见地上的瓷碗,心中早已明了。

那些碗,是寻常人家自用的瓷碗,不值钱。但将它们摔下来却半片无损,这手艺,比什么都值钱。

就在前天,那文松表情阴郁地回了家,晚上在床上骨碌了一夜没睡着。昨日一早,梅从云见他眼圈儿发黑,就问他出了什么事,那文松这才道出经纬。梅从云说,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儿呢,原来是芝麻丁点儿的事儿,至于这么犯愁吗?那文松寻思,故宫都泰山压顶了,怎么不犯愁呢?但他只是在心里想,嘴上没敢造次。但见老丈人不慌不忙,叫那文松坐下来吃早点,天大的事儿也得吃饱了饭再说。那文松见他一手捏着焦圈儿,一会儿蘸一下豆汁往嘴里送,眼睛同时还盯着摊在桌上的《天风报》在看,头也不抬。那文松以为他依旧为报上连载的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吸引,他听岳父说过,当年他在吉祥茶园听丁铁竹唱戏,见过小说的作者还珠楼主,还珠楼主也爱听丁铁竹的戏,还请他和丁铁竹吃过夜宵呢。《天风报》的广告语是“天天有报,风雨无阻”,自打认识了还珠楼主,还珠楼主在《天风报》上连载的《蜀山剑侠传》,梅从云是天天都看,风雨无阻。

那文松暗自朝报纸瞄了一眼,不见《蜀山剑侠传》,却见上面的大字标题赫然写着:

北平市民成立保护古物协会

通电反对国民政府南运故宫古物

那文松心里明镜儿似的,北平市民之所以反对故宫古物南运,是因为他们害怕政府运走了古物,就会丢下北平的城池百姓不管。古物运不出去,政府才能誓死抵抗倭寇,城池与古物才能同在。不过此时那文松顾不上管这些,故宫已经决定南迁了,他们再闹腾也是白瞎,关键是古物走得了走不了。但此时梅从云正专心读报,那文松一声也不敢吭,只好坐下来吃他的早点。他喝不惯北平的豆汁,北平的小吃,唯有这豆汁他忍受不了,又酸又臭的,一股泔水味儿。于是他就着一碗豆腐脑,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两只肉包子。一顿可口的早餐,他吃得没滋没味儿。等两只大包子塞进了肚皮,又哧溜哧溜把豆腐脑喝完,抬头一看,岳父大人还是一面盯着报纸,一面慢条斯理地把焦圈儿往嘴里送。那文松的屁股却像坐在钉板上一样不得安生。原本不大的焦圈儿,这会儿只吃下去四分之一,不知哪辈子才能吃完。过了老半天,岳父终于吃完了,拍了拍两只手,把沾在手上的焦圈儿屑拍掉,又慢条斯理地把报纸折好放在餐桌上,然后站起身,对那文松说,起来,跟我走一趟。

那天他拉着那文松去了隆福寺市场,又买瓷碗,又买棉花,回来带着那文松包瓷器,钉木箱,又教给那文松各色物品包装的要诀,一直忙活到黄昏时分,才把这箱瓷碗包装停当。

梅从云之所以对包装古物驾轻就熟,是因为对于古玩行来说,古物出出进进是家常便饭,与北平城里“窝脖儿的”也更近乎。北平城不是别的城,北平城是皇城,皇城里的人什么人都伺候过,什么活儿都干过,什么世面都见过。所谓“窝脖儿的”,就是替人搬家的人,搬家的时候,他们会把物品分别捆扎好,把一块窄窄的木头垫在脖子上,一扛就走。无论是仪器钟表、瓷器玉器、复杂的灯具,抑或是箱匣桌椅、雕龙刻凤的大柜子,他们都知道该怎么捆、怎么搬,无论怎样贵重,都会纤毫无损。时日一久,他们脖子上就长出一个大肉包,因此人称“窝脖儿的”。对于搬运古物,他们自有一套招数。与他们厮混久了,梅从云早已熟谙其中的堂奥。

那文松胸有成竹地演示了包装瓷器的方法——要先将一块厚棉垫在下面,放上一只瓷碗,碗里铺一层薄棉,再装入一只,然后用棉花把这两只碗裹起来,用纸包好,系上绳子,放在一旁,然后再照此样包裹两只。这样以两只为单位,包好之后,把木箱拿来,最下面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草上放一层厚棉,把包好的瓷器摆上一层,在包与包之间用棉花塞紧,在四周的空隙也塞紧棉花,再铺上一层棉花,再放上一层瓷器,也将空隙一样塞好,上面又盖一层棉花,一层稻草。如此反复,直到把箱子装满,最后盖上盖子,钉上钉子,就大功告成了。

那文松的举动让马横岭茅塞顿开,他立即向易院长提议,征集北平城古玩行熟稔包装的行家里手来故宫帮助古物打包。果然,这些包装熟手一听说要给故宫帮忙,个个摩拳擦掌,一文钱不要,争先恐后来给故宫助阵。古物馆的职员个个心灵手巧,依葫芦画瓢,瓷器的打包装箱速度明显加快了。

但瓷器是瓷器,石鼓是石鼓,古物的包装方法不能通用,一码是一码。所以当那文松演示包装石鼓的时候,众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投射在那文松的手上,看他修长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中如鱼得水般地游走。在交织的目光中,那文松先将极薄极软的棉纸蘸水浸湿,再用镊子把湿软的棉纸塞进石鼓的裂缝里。这道程序看上去简单,却要极其小心和耐心,因为石鼓的裂缝极细,在操作中不仅要观察裂缝的走向,而且要估计它们的附着度,稍有不慎,就会将表皮剥落。所以那文松在操作的时候,马横岭一直站在他的身边,眼睛紧盯着他的手,心一直悬浮在虚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丁彤云看得眼睛发直,惊叹:道也,近乎技矣。迟笑然说,我觉得你的手不是人手。那文松说,不是人手,是啥手?迟笑然说,是神仙手。那文松一笑。迟笑然自顾自地解释说,只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才配拥有葡萄手、甘露手、白佛手、杨柳枝手这样的千手之姿,以千眼遍观尘世,以千手遍护众生。文松的手,当然不能与观音菩萨相比,却可为古物化解灾厄,这也是一种慈悲、一种功德啊。

丁彤云说,你说他的手像观音,我看还更像上帝呢。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男人和女人,哪一点离得开他的手?因此上帝的手,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手,无所不能、点石成金、不可超越。看到文松工作时的手形,我一下子就想到米开朗基罗为西斯廷教堂画的《创世纪》天顶画中,《神创造亚当》中耶和华向亚当伸出的那根修长的手指,在与亚当略微下垂的手指相碰的一刹,为亚当壮硕的身躯里注入了灵魂。

这些没边没沿儿的议论惹得马横岭暗自发笑,却并不阻止他们的谈话,年轻人敢想敢说,这不是件坏事情。他想,神灵的手固然万能而伟大,但它们全都是想象、虚构的产物,长在肉身的手虽然粗鄙,却是最可靠、最诚实的,手指间蕴藏的千变万化的技能,不是神给的,是通过千百次的训练得到的,因此才值得钦佩。他还想,天地之间有异人,这故宫博物院,就是一块卧虎藏龙之地,说不准哪个貌不惊人的人,就是怀揣神技的非常之人。

唐知微却心急如焚,跑过来催:我的老天爷呀,求求你们,别再磨蹭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唐知微是个急性子,日本人大兵压境,唐知微就像火烧猴屁股一般急得团团转,恨不得马上离开紫禁城。这碎嘴婆似的声音,催得马横岭心里很烦,那文松却不为所动,依旧像绣花一样,气息不乱、动作悠缓地填补着石鼓的裂缝,好像他很享受这样的过程,而有意拉长了填补的时间。

谢天谢地,裂缝终于一一填实了,接下来要用薄棉花一层层覆裹上,一直包上四五层,再用糨糊粘好,用细麻绳捆扎停当;外面再用厚棉纸裱糊妥帖,用粗麻绳捆牢;最后再在外面包上三四层棉被,用粗麻绳扎紧。这时候,每一个石鼓都已经变成了比原来体积大上一倍有余的庞然巨物,比一个人的身高还要高。最后把包扎好的大石鼓装进定做的木箱(由于包装好的石鼓体量太大,这些木箱都是专门制作的),塞紧钉牢之后,外面覆上一层稻草用来减震,再用钢条绑扎封死,包装程序才终告完成。

那段时间,人们看到一车车的破棉被、烂棉花被源源不断运进神武门,心里无不感到纳闷儿,连蹲在神武门外“趴活儿”的祥子都困惑不解,收藏国宝的故宫博物院,什么时候开始收破烂儿了?

越来越多的木箱钉好了,马横岭的心情也像被填补过的石鼓一样,结实而坚定。与马横岭的心情相映衬,北平的天色也日渐晴好,蓝天白云,风和日丽,起伏错落的飞檐,勾画出宫殿的棱线,角落里的残雪,仿佛宋画中的留白,为眼前的景象平添几分情韵。易东篱时不时跑到广场上来,检查古物装箱进度。只剩三千箱没有装好了,还有两千箱、一千箱……终于,全部古物都打好了包,装进了木箱,上百辆卡车开到了太和门广场上,故宫人把散布在太和殿和太和门广场上的木箱子全部抬上了卡车,像一支威风凛凛的军队,整装待发。 RRz+U1ra4bbc2D5G5gJjz+Ijv7ICG2kIMR5VJVR70YfxndDHXOgv9OWekRiRu75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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