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松跑到太和门广场时,古物馆的工作人员正围着古物转圈儿,仿佛面对着黄花大闺女,只敢看,不敢摸。那些古物早就被遴选出来,装在木箱里,但也只是装在里面而已。古物虽急着转移,但这些古物是不能直接拉走的,如果是萝卜、地瓜、大白菜,那就可以一筐一筐地拉走,但古物不可以,必须要对古物本体进行层层保护才能运走,这样才能确保途中不受损伤。至于怎样保护才万无一失,大家心里都没底,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哪个吃罪得起?
故宫的确不乏古物专家、学术泰斗,在考古学、金石学、文献学、历史学等领域钩沉索隐,饾饤考据,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唯独对搬运古物这等看似简单的事情束手无策。因为故宫古物绝大多数来自明清两代皇家收藏,几百年中就没有挪窝儿离开过紫禁城。纵然搬运,也很少超出紫禁城这一亩三分地,没有经历过长途运输。他们自然弄不清这里面的山高水长、物象千万
。
那文松走近一只木箱子,伸脖儿往里一看,发现里面装的都是填白脱胎瓷器。脱胎瓷,学名叫薄胎瓷,亦称“蛋壳瓷”,胎质用纯釉制成,瓷胎薄如蛋壳,胎体厚度大多在一毫米以内,薄似蝉翼,亮如玻璃,轻若浮云,有冰肌雪骨的气质,美得不近人情,又美得那么脆弱。它的脆弱,和它惊世的美,是那么相辅相成。那文松不禁摇头叹道,古人造出这些古物,是有意要考考后人的——他们造得出来,后人留不留得住啊。
除了瓷器,还有玉器、珐琅器、玻璃器、钟表、帝后冠冕等,不仅材质易碎,造型还很不规则。那文松走近一件银镀金累丝长方盆穿珠梅花盆景,它以珊瑚、天竹、梅花组成“齐眉祝寿”的主题,寓意夫妻互敬互爱、健康长寿。梅枝上的梅花以大珍珠、红宝石和蓝宝石制成,整个盆景用大珍珠六十四颗、红蓝宝石二百一十六颗组成。这些珠光宝气、华美无比的盆景,没让那文松感到赏心悦目,反倒让他的眉毛揪成了一个疙瘩,心想这可怎么个装法,怎么个运法?
还有一件玻璃桑葚景掐丝珐琅嵌玉壁瓶,瓶中插着许多桑葚树枝,枝条纤细如丝,上面却长满碧绿肥大的叶子,树叶轻薄,好似在风中舞动,还有一只蝈蝈降落在叶上,那样轻灵,仿佛一件透明之物,没有丝毫的重量。美则美矣,那文松却暗自叫苦,要想给它们不伤毫发地挪动地方,简直比登天还难。
让人挠头的还有帝后冠冕,个个有着无比复杂的组织结构,仿佛一个个五脏俱全的小宇宙。就拿清代皇帝夏朝冠来说吧,这是清代皇帝夏季所戴的礼服冠,形如斗笠,以玉草或藤丝、竹丝编织而成。表面覆以白罗、缘石青片金二层,里面覆以红片金或红纱,顶上覆以伞状红缨,中央竖立有嵌三层东珠及珍珠的金龙顶子。冠前缀小金佛,饰小东珠十五颗,冠后缀舍林,饰小东珠七颗。帽里有圈,左右垂带,可系于颔下。如此啰唆,还仅仅是皇帝的一个礼服冠而已。除了这一只夏朝冠,他还有夏朝服、冬朝服、冬朝冠、冬吉服、冬吉服冠、夏吉服、夏吉服冠、冬常服、冬常服冠、夏常服、夏常服冠,还有行袍、行褂、行带、行裳、雨冠、雨衣、雨裳、朝珠、朝带等等,更不用说宫中还有皇太后、皇后、贵妃、妃、嫔、皇子女等,每一个人的冠冕服饰都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后妃们的凤冠霞帔,更是枝枝蔓蔓,啰啰唆唆,如何把它们全须全尾儿、不伤发肤地运走呢?
这些商彝周鼎、翠羽明珠,过去怎么令故宫人欢喜,如今就怎么令故宫人发疯。
望着堆成小山的木箱,易东篱面色凝重地对身边的马横岭说,那些空的古物箱,什么时候能够装满?
马横岭答道,把一百多万件古物全部打包,可能要一年半载,也可能要三年五载。
易东篱说,不行!日本人不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日本机械化部队一日千里,假如日本人抢先一步攻入北平,我们就被堵在这宫里,成为瓮中之鳖,前功尽弃了。
马横岭神色茫然地问,那怎么办?
易东篱回答,二十天,最多二十天,我们必须出发。
说话那一天,是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大年初一,公元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马横岭闻听此言,心窝里吹进一股冷风,语气里透着清寒,说道,别的不论,单说这十具石鼓,二十天就包装不完。
那十具来自先秦的石鼓,被粗绳捆缚着,仿佛示众一般,正呆头呆脑地站立在十辆平板车上。它们身高三尺上下,浑身肌肉浑圆,上窄下大,中间微凸,每具重约一吨,上面镌刻着几百个神秘文字,人称“石鼓文”(大篆)。文字笔法奇异,记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鲜为人知的历史,是真正的“石头记”,是中国最早的石刻诗文,乃篆书之祖,一字可抵万金。
在马横岭眼中,石鼓是国宝中的国宝,它们在地下掩埋了千余年,上面镌刻的文字在唐代出土时已无人能识,挖掘出它们的人们(陕西凤翔府陈仓山人)焚香跪拜,惊为天赐神物。自唐至宋,自宋至清,一代代学者——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韦应物、韩愈、杜甫、欧阳修,还有苏轼;一代代君王——唐肃宗、宋仁宗,一直到宋徽宗,都曾垂青于它;邓石如流连过,吴昌硕摹写过,康有为更是称它为“中华第一古物”。像这样级别的古物,绝不能丢下。
马横岭不忍丢下石鼓,是因为这世上没人比马横岭更了解它们,也更心疼它们。马横岭无数次地打量它们,写下了一部名垂考古学界的专著《石鼓为秦刻石考》,宣告了旧金石学时代的结束、现代考古学的兴起,因此马横岭爱它们甚至超过自己的生命。不要说上面的文字,就是每一道裂缝、每一条皱纹,他都铭记在心。在马横岭眼里,它们不是冰冷的石头,它们是人,甚至亲如家人。它们有着各自的名字(分别是:汧殹石、吾车石、田车石、銮车石、霝雨石、乍原石、吴人石、吾水石、而师石、马荐石),各自的经历,各自的脾性。
易东篱说,石鼓固然珍贵,但太过脆弱,搬运它们的风险太大。
马横岭自然懂得易东篱的意思。这十具石鼓,价值全在上面镌刻的文字,而石鼓上有文字的地方,经过数千年来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侵蚀不堪,形成一层薄皮。而且经过千百年来长期打拓,形成了许多裂缝,已经像鸡蛋壳一样脆弱,随时可能脱落。如果上面的文字脱落了,这十具石鼓,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大石头,即使搬走,也百无一用了。
所以听易东篱这么一说,马横岭的面色又阴沉起来。
易东篱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举到马横岭面前,说,三天,三天之内,如果还找不到石鼓打包之法,石鼓就必须留在故宫,绝不能拖南迁的后腿。
说完,易东篱转身,去查看其他古物的装箱去了。
只留下马横岭一个人,满面愁云地凝视着他心爱的石鼓,嘴里嘀咕道,你们这帮又大又笨的家伙,比十八岁大姑娘还要金贵,抓不住又碰不得,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那文松在空旷的太和门广场上站了大半天,身子骨儿被大风吹得比石头还冰冷。思来想去,依旧无计可施,他只好一扭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