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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易东篱站在延禧宫的庭中空地上,注视着员工们提选古物,心绪颇为复杂。原本收到行政院要求迁运故宫古物的密电,让易东篱如释重负,但如释重负之后,依然是心事重重。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落子无悔真丈夫,无论面前是生路还是死路,他反正是没有退路了。或生,或死,他都要往前走,哪怕是一条道走到黑。

提选古物的进程依然很慢,与报纸上日军进兵的速度不可同日而语。故宫有一套固定的流程,提选古物的时候,工作人员要双手拿稳古物,嘴里同时喊出古物的名称,比如“汝窑天青釉刻御题诗文三足洗一件”,让站在一边的书记员记下,然后交与另一人,另一个人同样喊“汝窑天青釉刻御题诗文三足洗一件”,表示他接过的古物就是登记的这一件,然后放进囊匣,再放进古物箱。雷打不动,不紧不慢,比大姑娘绣花还仔细,比丁铁竹唱戏还有板有眼,想快也快不起来。

易东篱眉头紧锁的样子,那文松完全没有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古物上。此前易东篱看那文松填表时写得一手好字,就安排他在秘书室做书记员,不再叫他看大门了。他并不知道,易院长在故宫理事会上舌战群儒,才费劲巴拉地通过了将古物南迁的决议,并得到行政院的批准。眼下那文松只负责把入库的古物记录下来,再整理成古物清册。他一手拿着账册,一手拿着毛笔,每日完成任务,就完事大吉,回家烧火陪老婆去了。当然,倘若没有专业知识,恐怕连鹦鹉学舌都不会,账册记录也会出错,尤其是青铜器的名称,包含了太多的生僻字,像甗、簠、斝、匜、瓿、罍什么的,书记员不仅要会写,一笔一画都不能有错,还要知道它们的发音,否则就听不明白点查人员说的是什么。那文松自小在古物中泡大,对这些名称就像自己的眼耳口鼻舌一样熟悉,构不成挑战,他记录的账册,可以做到毫厘不差。那文松一边记一边调皮地想,自己将来有了孩子,就用这些器物的名称作名字,叫那小簠、那小罍、那小斝、那小匜、那小瓿、那小甗什么的,绝对不会重名,只要不叫那大鼎就行,不然他的外号就一定会叫“拿大顶”。吃饭的时候,餐桌边坐一溜儿小青铜器。睡觉的时候,床上躺着一堆小青铜器。自己的家,就成了一个活动的小博物馆,宝贝盈室,蓬荜生辉。说不定学校里的老师在花名册上见到这些奇怪的名字,立刻就吐了血,那时就会轮到孩子们给老师上一课:

簠读“釜”(fǔ),古代祭祀时盛谷物的长方形器皿,有足,有盖,有耳;

罍读“雷”(léi),古代一种盛酒的容器,小口,广肩,深腹,圈足,有盖;

斝读“甲”(jiǎ),古代用于温酒的酒器,也被用作礼器,三足、一鋬(耳)、两柱,圆口呈喇叭形;

匜读“夷”(yí),古代盥器,形如瓢,与盘合用,用匜倒水,以盘承接;

瓿读“部”(bù),古代一种用于盛水、盛酒、盛酱的小瓮;

甗读“演”(yǎn),古代蒸食物的器具。

那文松虽然不能动手去拿古物,但无数的国宝正如流水般从他眼前流过。这些国宝被封存于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几百年不为外人所见,他却能有如此眼福,岂不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他一谢天,二谢地,三谢易东篱。他对眼前的工作机会分外珍惜,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能给易院长添麻烦。

易东篱并不知晓,眼前这个小伙子对于鉴别古物有着过人的眼力。那文松的父亲那永城是辽宁省文化厅厅长,掌管沈阳故宫博物馆、东陵(清太祖努尔哈赤陵墓)、北陵(清太宗皇太极陵墓)、辽宁省博物馆、辽宁省图书馆等大小古物单位。尤其沈阳故宫博物馆,本身就是皇家禁地,各种宫廷遗物、金银珠宝、绘画织绣、书法碑帖、漆器家具充斥其中,衣冠古物、玉佩琼琚,触目琳琅。每次前往这些单位检训工作,都是那文松最得意的事情。那文松从小就跟着父亲屁颠儿屁颠儿往这些地方跑,爬上沈阳故宫文溯阁黑魆魆的楼梯,在楠木书架上翻动《文溯阁四库全书》,或者在古物库房里贪婪地摆弄那些缛丽多姿的古物。那些古旧斑斓,甚至是破破烂烂的旧物总是能引起他的极大兴趣,每次见到它们,他的两眼都能放出光来,好像那些旧物是一架架的时光机器,可以载着他返回唐朝、宋朝,去与千百年前的古人们相遇。那是一种近乎单纯的快乐,这种快乐怂恿着他,去不断探索那些古物的奥秘。那永城后来惊讶地发现,他的儿子对于古代名物有着惊人的分辨力,尤其是书画,他不仅能够像分辨不同人的面容一样,分辨出不同时代画家的笔墨法度,以至于唐代开元、天宝前后人物画描笔的不同 ,山水画中北宋董源“麻皮皴”和南宋李唐“斧劈皴”的区别,他都能熟门熟路,一眼认出。更令父亲惊奇的是,许多事情他不一定能记住,唯独对书画,有着照相机似的记忆力,连书画上所钤印章,他都能精准地刻印在脑子里,似乎他的脑海里存着一本印谱,他随时可以拿出来查阅。每当他看到画上有伪印,与他记忆中的真印的形象不符,他立刻就可以把它们拣选出来,像抓住了一个个的罪犯,让它们无所遁形。

总而言之,他的大脑就是一部有关古物的无字天书,里面藏满了有关书画古物的秘记暗符。

其实并非那文松天赋异禀,在他的心里,那些书画的创作者就是前世的自己,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某种超时空的感应,仿佛他们本来就血肉相连、气息相通。

那永城也笃爱收藏,他的府上,汇集了林林总总的古物,都是他从民间收集购买的。兵荒马乱的时代,不知有多少皇室收藏、国家珍宝堕入民间,那永城走访民间,看到有价值的古物,就一掷三千大洋、五千大洋地把它们买回来,以至于他虽薪水不低,全家却有时连饭都吃不上,还得四处去借钱。那文松小时候,有一回那永城原本拿着妻子给他的钱上街要给儿子买刚刚时兴的“惠民”牌奶粉,最后却抱着一卷古画回来,完全忘记了他是出去买奶粉的。

还有一次,那永城在一家名叫“古华轩”的书画店里转悠,转悠来转悠去,他相中了墙上挂的一件手卷,叫《青山白云图》。大青绿设色,坡沙略加金粉,起首远山平远,山下秋树承以平沙,水边有杂花生树,接以小桥,一人站立桥上。随着视线的移动,可见坡石丛树,柴门草屋,有三人在坡上行走,屋左是堤岸,有二人站在堤上。树后的远景是两叠山峰,高的那座山峰悬崖陡峭,峰峦向右倾斜,再远处是山峦起伏绵延。画末有自题诗,是这样写的:

远山郁苍翠,

胜境非人间。

白云时出岫,

高耸谁能攀。

隐居得其趣,

丘壑藏一斑。

扁舟任往来,

慰我浮生闲。

署款是“吴兴钱选舜举”,卷首钤“钱”字朱文印,款上钤“舜举”朱文印、“钱选之印”白文印。卷前后可见乾隆、嘉庆、宣统内府诸印。那永城依稀记得,在《石渠宝笈初编》里就著录了这幅画,列为“次等岁六”。皇帝的收藏印玺是真印,画不知是不是真画。

那永城反反复复看,感觉构图工整简旷,线条方刚拙直,设色明快艳丽,情调柔和秀逸,笔路清晰,勾线、赋色、皴点了了分明,毫无含糊处,它必是南宋钱选的。画的售价不高,店是小店,装不下大神,店主显然是没把它当成真迹,市面上假托钱选的画作不在少数。那永城的心怦怦直跳,努力克制着,以免表现得过于亢奋,甚至不能流露出买画的意愿,以免店主抬高画价。他谨小慎微地卷好,还给店里的伙计,目光又移向其他书画。

看了半天,清末民初艺术巨匠吴昌硕的一幅书法真迹赫然入眼,是吴昌硕临石鼓文字轴。石鼓是指十件唐代出土的先秦石鼓,石鼓的表面上,镌刻着精美的大篆,这是秦统一中国以前的文字,比李斯书写的《泰山刻石》还要早,所以这十件先秦石鼓,成为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古物,也是后来故宫古物南迁最重要的古物。上面的文字,结体促长伸短,字形方正丰厚,笔触又圆融浑劲,风骨嶙峋又风致楚楚,透露出秦国上升时期强悍雄浑的力量感。钟情于篆书的吴昌硕自然不会放过,在人到中年以后,他把石鼓文作为临写对象,精研不辍,把他的书法带入了一种神奇的境界。这一幅石鼓文,是吴昌硕在七十六岁那年,也就是民国八年为朋友临写的。以毛笔书写石鼓文,为毛笔书法注入了金石的力度,也让金石上的文字有了毛笔的韧性,有了枯湿浓淡的变化。尤其是吴昌硕临写石鼓文写出的飞白,那是石鼓文本身不具备的,是毛笔书写篆书所拥有的特殊的魅力。字的末款为“吴昌硕”,钤“安吉吴俊”“一月安东令”印。那永城一看就挪不动步了,向店家询价,最终以大洋一千六成交,虽有点扎心,却也物有所值。那永城掏出两千大洋,若无其事地说,别找了,把那卷《青山白云图》饶给我就行了。店主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那永城就抱着两幅画,像偷了画怕被发现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古华轩”。他是怕店主反悔把他叫回来,因为仅仅那一轴《青山白云图》,就不止这个数儿。

那永城的宅子里摆满了古物,简直成了一座小型博物馆,后来实在放不下了,加上他担心儿子们调皮打碎了它们,那永城就精选出一些,捐给了博物馆。他的大儿子那文松终日与古物为伍,那些青铜彝器、秦砖汉瓦、金石碑帖、古玩字画,就像是他的朋友,即使闭上眼睛也眉眼清楚。小儿子那文柏则对此毫不感冒,只喜欢舞枪弄棒,有几次打碎了父亲的明代青花,被父亲摁在板凳上,把屁股打成发面饽饽。 DLBPwjbi1VBHisHm2uGxLC+BjdEPs4AIHWQZvlDlL8PQPLYNAnzLWtUd6leShY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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