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武生泰斗丁铁竹就很少出去遛鸟儿了,而是时不时来找梅从云下棋,闲聊中说到梅遇影的婚事。梅从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也不知小女是怎么想的,说了几次媒,她一次都不应允。丁铁竹说,莫非是令爱心有所属了?梅从云说,哪能?丁铁竹说,说你是“梅傻子”,你不承认还真不行,是人都看得出来,她心里已有人了,你这当爸的,还蒙在鼓里呢。梅从云问,谁?丁铁竹说,还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梅从云急了,说,别卖关子了行不行?丁铁竹怡然一笑,说,那文松呗。
一提到那文松,梅从云心头一闪,心想还是女儿有眼光,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梅遇影自幼饱读诗书,眼下是在小学教书的女先生。梅从云不愿把女儿嫁给当官的,因为官场污秽,好人当不了官;也不愿把女儿嫁给经商的,因为无商不奸,商人的汗毛里都长着心眼儿,梅从云老实经商,所以被一些同行称作“梅傻子”。况且无论是官,还是商,都要弄个三妻四妾的,梅从云哪里舍得女儿受这样的委屈。梅从云甚至不舍得把女儿嫁出去,最好是招婿入赘,等他干不动了,替他经营这一份产业,因此必须人品正、学问好。眼前这个小伙子,正合他的心意。这兵连祸结的年月,纵有良田千顷,也不如有一技在身,他眼前的那文松,不仅有真才实学,人品还正,在这个世道,可以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早晚有一天,品梅轩要传到女婿手上,有了那文松,品梅轩就不会明珠投暗,相反,是如虎添翼了。
那文松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梅从云的期待,所以他也是愿意往梅家来的。那个坐落在大方家胡同的普通四合院,好像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这个外乡人。那股力量来自小院当中那株虬曲万状的老梅树,来自锦心绣肠、贤良方正的梅从云,也来自他漂亮的女儿梅遇影。他眼里的梅小姐,眉目清朗,纤手素衣,楚楚玉立,仿佛是从月份牌儿上走下来的,令他怦然心动。他能感觉到,梅遇影对此也心怀期待,每次梅从云留他住宿,她都是心怀愉悦的,主动张罗为他铺上全新的被褥。
梅遇影的确对那文松心存好感。她眼前的那文松,有着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面孔白皙,浓眉大眼,却并不像戏台上的粉面小生那样不男不女、弱不禁风,而是在俊雅中透着刚毅,这或许缘于他有着运动员一般的身材,虽有些清瘦,不如运动员壮硕,但那清瘦反而凸显了他的身高。加上他面颊瘦削,两颊向内“沦陷”,恰到好处地突出了他的颧骨,使他脸上多了一种英姿,真是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让她想起王维笔下的孟浩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凤仪落落”。难怪李白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只不过年轻的那文松,还没有经历过世事的历练,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质朴与真淳。他一有空就读书,读书的时候他的嘴唇总是紧抿着,好像全身都在用力。他对古代名物有着独特的见解。梅遇影不会想到,很多年后,那文松会成为我国著名的书画鉴定和艺术史研究大师。那时的那文松只是故宫博物院的一个小职员,但他正直,有自己的追求,就会有美好的前景。
这正是梅遇影所倾慕的。他的小楷端庄秀美,但梅遇影更喜欢他的行书,隽秀豪放,有黄庭坚的味道,撇和捺都很夸张,有长枪大戟的气势。尤其在写到捺时,那一笔是飞舞出去的,仿佛刀枪在空气中划过的弧线,格外洒脱。她指着他的字说,瞧你那一捺,简直要撇到窗户外面去了。那文松闻后,笑而不语。那份安静沉稳、不事张扬的气质,更让她一见倾心。
梅遇影哪里知道,当年乾隆老爷子降旨编纂《四库全书》,召集三千文士抄书,在“四库馆”内成立了缮写处,那文松的先祖就在其中。他们编抄《四库》,用的是浙江上等开化榜纸,纸色洁白,质地坚韧。他们按照半页八行、每行二十一字的格式统一抄写。每书要先写提要,后写正文。不到二十年,共抄出七部《四库全书》,每部都收录三千四百六十二种图书,共计七万九千三百三十八卷(相当于明代《永乐大典》的三点五倍),三万六千余册,近九亿字,七部加起来,就抄了六十亿字。每部的内容都是纵贯古今,类别横扫文、史、哲、理、工、农、医,几乎所有的学科都能够从中找到源头和血脉,成为历朝历代规模最宏大的文化工程。这是一座由文字组成的宏伟建筑,是对中国古典文化进行了一次最系统、最全面的总结,可以称为中华传统文化最丰富最完备的集成之作。因为是在清高宗乾隆帝的主持下编纂的,是经、史、子、集四部都“全”的“书”,所以全名叫《钦定四库全书》。
《四库全书》抄完了,对书法的精通却成了那家的家传,一代代前辈搜集的历代法书碑帖,成为那家最宝贵的财富。到那文松的父亲那永城,依然每日坚持以恭楷抄书一万字,一字不丢,一笔不差,墨匀体正,横平竖直。那文松的字,就是父亲严格训练出来的,一旦写字不认真,父亲的戒尺就会呼啸而下,密如雨点、急似流星地落在那文松的手背上。
梅遇影很享受为那文松铺被子的瞬间,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就是他的妻子;而那文松也很享受她铺被子的瞬间,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就是她的丈夫。他们在各自的想象里想象着对方,却谁都不愿说出,也无法说出,那种超越语言的心领神会,是多么美好的感受啊。时间一久,那文松觉得自己已然成了梅家的一员,梅家也完全习惯了这一点。爱情,在他们之间,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只是,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明确地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心,连手也没有拉过一下。
在梅从云的眼里,那文松和梅遇影就是活脱脱的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往一起一站,梅从云就打心眼儿里觉着般配。他终于沉不住气,聘媒人为二人做媒,那文松羞涩地同意了,梅遇影扭捏地点头了。合过八字,换过庚帖,民国二十一年端午节前,那文松和梅遇影成了亲。
这世上的婚姻,复杂的很复杂,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贾宝玉与林黛玉,有情人难成眷属;说简单也很简单,那文松和梅遇影,却比梁山伯与祝英台要简单得多,有两情相悦,有红丝相牵,这婚就成了。他们“复杂”的是后来,新婚燕尔就分钗断带,从此再难一见,与《古诗十九首》里所唱的一模一样:
行行重行行,
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
各在天一涯……
那文松和梅遇影照了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那文松穿着西装,显得潇洒俊美,梅遇影一袭白色婚纱,更显出皎洁动人。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容颜,停留在他们脸上,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可贵的记忆,也成为他们日后回忆往昔时内心最大的痛点。
拍完结婚照,梅遇影又换上一身素洁的旗袍,与父亲、母亲、丈夫一家四口照了一张全家福。尽管这只是一张暂时的全家福——等梅遇影生了娃娃,等那文松的弟弟那文柏毕业回来,六个人合拍的那张照片,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全家福——一张三代同堂的全家福。假若那文柏娶妻生子,那就将变成一张八人的全家福。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们先拍下一张四人的全家福,等待着那张六人或者八人的全家福,期盼着这个家庭就像那移山的愚公一样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这一年入秋,梅遇影有喜了,那文松掐指一算,到第二年夏天,稚儿就要横空出世了。那文松每天都撕日历,巴望着日子快一点过,好早一点和媳妇肚子里的小人儿见面,看看这个乖宝到底长成什么样儿。故宫的同事见到那文松,逗闷子道,你小子真是春种秋收啊!他脸上没有笑,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沉浸在这份幸福中,心里暗暗期盼着第二年的到来。
梅遇影的心里也在盼着,那文松懂她的心思,就找出一张熟宣,用毛笔在上面写下九个双钩字:
庭前垂柳
珍重待春風(风)
梅遇影一看便知,这是紫禁城后宫里的“九九消寒图”。那文松说过,他们在故宫点查古物时,曾在一个偏僻的宫室里见到这样的“九九消寒图”。那是一块纸板,上面横书“九九消寒图”五个大字,下边有九个字,就是这九个字。人去室空,依然悬挂在宫殿的墙上。原本,他们不知道这些字是做什么用的,后来在北大做过教授的马横岭先生把这件事讲给胡适之,胡适之先生某日在厕上翻览旧书,读到江阴金武祥的《粟香四笔》,恰好看到这样的记载:
道光朝,宫中作九九消寒图,成庙书“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字,各字九画,每日书一笔,至八十一始毕,宫人皆效为之。
这个谜就这样在无意中破解了。原来,清朝的时候,“九九消寒图”上的九个字就是用双钩的方法写成的,也就是只描了字的轮廓,让后宫的嫔妃们用墨笔去填实字的笔画。每当“入九”之后,嫔妃们就会每日填上一画,填完第一个字(“庭”)的九画,“一九”就过去了,再填第二个字(“前”),如此日复一日,等九个字全部填完,就“出九”了,春天就到来了。嫔妃们用这样的方法,等待寒尽春归。
后来梅遇影翻读南北朝时期《荆楚岁时记》,才知晓至晚在魏晋南北朝,人们就已经通过“数九”的方式来挨过寒冷而漫长的冬日了。书中曰:“晋魏间,宫中以红线量日影。冬至后,日影添长一线。”那时还没有“九九消寒图”,但那时的宫廷,每天测量日影,冬至之后每天加一条线,数着日影过日子,就相当于当时的“九九消寒图”了。最晚从北宋开始,就有各种版本的“九九消寒图”流行于世,逐渐成了一种风雅。为“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风)”这九个字每日添写一画,是“九九消寒图”的形式之一。还有一种“九九消寒图”,是画上一枝素梅,梅上开出九九八十一朵梅花瓣儿,每天用彩笔染上一瓣,都染完后,春天就来了。元代诗人杨允孚诗曰:
试数窗间九九图,
余寒消尽暖回初。
梅花点遍无余白,
看到今朝是杏株。
他还特别加了一段注解:“冬至后,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胭脂涂一圈,八十一圈既足,变作杏花,即暖回矣。”
梅遇影知道,那文松用双钩的方法写下这九个字,就是让她每日勾描,在苦寒的日子里安然自处。等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生命的春天就要降临了。
那文松岂能想到,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的,还有肝髓流野的战乱。
城将破,人将亡,这风平浪静,这花好月圆,持续不了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