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板入手赵孟頫《松柏寒盟图》的消息不胫而走,北平城好几位摹画高手——都是梅老板的朋友——三天两头来找梅从云,想一睹《松柏寒盟图》的风采。他们越是望眼欲穿,梅老板的心里越是懊恼,懊恼自己一时眼拙,没有看出《松柏寒盟图》背后的玄机,白吃了一个哑巴亏。自己玩了一辈子鹰,这回叫小家雀儿鹐了眼。梅从云属羊,民国二十年是他本命年,寒露那一天,正是他四十八岁生日,他决定举办一个摹画会,把他朋友圈里的摹画高手齐茬儿请来,让大家亮亮手艺,一起仿摹这件《松柏寒盟图》。摹完了画大家一起吃生日酒。一是满足一下大家观摩的心愿,二是想借此断一断,到底是谁造的假。在他看来,北平虽大,能仿此画者,就在这几人当中。
此时那文松才知道,梅从云原来是北平古玩协会的副会长,在北平的古玩界有着很高的声威。但那时的那文松还不会想到,几年以后北平沦陷,正是这声威,给梅从云带来了灭顶之灾。
摹画会那天,北平城的八位摹画高手悉数光临。他们是:宋摩诘、林道玄、方提迦、梁谢赫、唐令穰、萧元瑜、常知白、郎山岳。他们也都带来了自己的画作,有的画仙鹤,有的画野鹿,有的画松树,有的画灵芝,有的画麻姑,有的画寿星,总之都是贺寿的内容。为了烘托气氛,梅从云还请来了丁铁竹,清唱了一折《长坂坡》。丁铁竹是梅从云的街坊,也住大方家胡同,与梅家中间只隔了一个院子。丁家是梨园世家,自道光朝到宣统朝,祖上几代在清宫升平署应承当差,或唱戏,或当教习,得过老佛爷的赏赐,与梅家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丁铁竹本是京城的武生泰斗,却歇嗓多年了,至于歇嗓的缘由,却另有机关,只是这故事太长,这部书里挤不下,只能留待第二部细说。总之梅从云过生日,不能不请丁铁竹。
那一天酒足饭饱,也听过《长坂坡》,梅从云在长案上把《松柏寒盟图》展开,请大家断断真假。八名摹画高手围拢来看,异口同声地称赞赵孟頫的笔力不凡,让站在一旁帮忙应酬的那文松心里暗自发笑。众人观赏得差不多了,梅从云就吩咐那文松和店小二一起为大家备好笔墨纸砚,不出两个时辰,八位高手就临摹完成了。大家互相恭维了一番,梅从云看大家兴致都尽了,就说:
画儿摹完了,一会儿请大家伙儿移步前往恭王府临水的“听荷轩”吃寿宴。在出发之前,在下还有一事要说。刚刚各位仿摹的赵孟頫《松柏寒盟图》,其实是一幅假画。不瞒大家说,我当时是没看出破绽,刚才各位也没看出来,说明造假者的道行的确不低,老梅我佩服、认栽。
说着,梅从云从那文松手里接过《松柏寒盟图》,走到火炉边,用铁扦子扒拉开炉盖,燃得正旺的火苗一下蹿出来,梅从云把那一卷《松柏寒盟图》投入火中,瞬间就变成了一个火柱,熊熊燃烧起来。众人皆露出惊愕表情,宋摩诘还本能地“呀”了一声,说,老梅,您这是……
梅从云说,既然是假画,就不应该留在世上祸害人,我老梅上了当,就不能让第二个人再上当。
酒席散后,醉眼迷离的梅从云问那文松,你看这八位高手中哪一位是《松柏寒盟图》的仿摹者?那文松说,愿闻前辈高见。梅从云说,我看常知白笔力深厚,与赵松雪原作的意蕴最为贴近。那文松说,我看刚好相反,如果仿画者就在这八位大师当中,而先生您又要请他们再仿摹一次,那位仿摹者肯定知道您是要进行对比,因为担心露馅儿,他是会画得最像呢,还是画得最不像呢?梅从云说,当然是画得最不像,为自己避嫌了。那文松说,对,所以我认为不是常知白。梅从云说,离原画最远的,那就是郎山岳。那文松说,这就对了,郎山岳有些地方回避了赵孟頫的风格,对于摹画来说,这很不正常,说明他有点心虚,很可能是有意为之。梅从云问,莫非真是郎山岳?那文松答,不好说。这种事,除非抓到现行,或者他自己承认,旁人只能推理、猜测,不可能抓到真凭实据。梅从云说,老小子,还跟我耍花枪,我最恨这号人。虽说摹画是绝技,但这绝技是为了画艺的传承,故意用它来造假蒙人,诈骗钱财,那就不地道了,我早晚得把他揪出来。
那文松并不知道,梅老板此生最恨,就是造假之人。二十一年前,一群造假者,就让他们梅家几乎败了家。那是宣统二年,金融风潮席卷了上海,上海的银号出现危机,就从北京、天津调拨银两充实上海,不想却引发了北京、天津的银号因周转失灵而纷纷关张。后来,武昌“造反”的消息如霹雳一般传到了北京,全国商埠市面恐慌,银号的倒闭潮更是“传染”到了全国,连经收海关税款达三十年之久的裕丰官银号都倒闭了,甚至连许多洋商银行都逃不掉倒闭的厄运。母亲催梅从云赶紧去银号,说什么也要把家里存的五千两银子兑出来,哪怕银子成色不足也好。当梅从云带着银票赶往银号的时候,银号门口的挤兑潮已经汹涌澎湃,以梅从云的瘦弱身子骨儿,只能勉强挤进去。人潮如浪,涌过来,又涌过去,他的身体只能在人潮中随波逐流,连他的喊叫声都被湮没了,谁也听不见,甚至他自己都听不见。最后梅从云的衣服被撕烂了,脸上也划出了血道子,人被推搡到地上,结果连那家银号的大门都没挤进去。
梅从云年轻力壮,又穿着厚厚的棉衣,所以没受重伤,但也摔得生疼。他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空洞而茫然。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话,意思是,他有办法兑到现银,只是“手续费”高点,一千两银票只兑六百两现银,问他要不要。梅从云问,太黑了吧,八百两成不成?
对方苦着脸摇了摇头。
梅从云又问,那七百两,七百两怎么样?
对方为难地说,现在朝廷在打仗,到处都缺银两,能兑到六百两已经不错了,回头我们掌柜的再拿你的银票去兑,一千两也兑不到一千两,只能赚你一点点,赚的是风险钱,搞不好血本无归。你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梅从云定了定神,心想他家掌柜兴许是有过硬的靠山,兑得出银子,虽心中有疑,但有病乱投医,还是跟他去了。
梅从云跟他两个人叫了一辆洋车,由那个陌生人指路,车子一路向南,出了大前门,上了正阳门外大街,进了廊房头条,这里是清朝末年银号扎堆儿的地方。胡同很窄,最多仅容二三人并排行走。那时的银号,不像今天的银行,在大街的最显眼处。因为今天的社会安定,银行要显示自身的实力,当然更为方便广大人民群众,所以往往占据着大街上最显赫的位置,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地段越黄金越好。那时的银号不同,要尽量低调,以免招贼,所处的胡同也是越窄越好,因为北京城过去很多胡同口都设有栅栏,所以前门外最著名的商业街叫“大栅栏”,假如遇贼,把胡同两头用栅栏一堵,就可以瓮中捉鳖。梅从云跟着陌生人下了车,往胡同深处走,越走越僻静,梅从云暗想,不会招抢吧,就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里的银票。
没多久,陌生人停下脚步,说到了,梅从云抬头,看见一座西洋式青砖小楼,门两侧各竖着一条砖雕对联,上写:
增得山川千倍利
茂如松柏四时春
楼正面最显眼处装饰有图案繁复的砖雕,雕刻着植物花叶,花团锦簇,一看就是中西合璧的风格。这样气派的洋楼,让梅从云顾虑顿消。陌生人引他上了台阶,走进了内堂,看见账房先生在柜台噼里啪啦地拨算盘,在他的肘边,摞着厚厚的一沓银票,看来都是他们购进的银票。门口则停着许多洋车,有人往洋车上搬箱子,看来生意还是蛮兴隆的,自己这点钱根本算不上什么。那个陌生人跟账房先生打了招呼,让梅从云把银票交给他,账房先生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把银票收好,叫伙计把白银搬到厅堂里,请梅从云验银。
银票上五千两银子,梅从云兑了三千两“现银”。三千两着实不老少,满满地装了几大箱子。梅从云心想,虽然少了两千两,但说不定再晚点,连一千两也兑不出来了。三千两虽然不够多,却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啊!他叫上一辆洋车,银号伙计帮忙把这几只大箱子搬上去,有的放在脚下,有的放在座位左右两边。他载着这几只大箱子欢天喜地地回了家。母亲见到儿子满载而归,脸上布满喜色,觉得这年头妇孺不好办事,家中到底还是少不了男丁。她叫他拿出一锭银子给她看,他就把一锭银子呈给母亲,母亲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托在手里掂一掂,突然就眼睛一翻,背过气去了。
待母亲在床上慢慢醒转,她才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地对孩子说,从云啊从云,别人叫你“梅傻子”我还不服气呢,今儿个真是给说中了。你拿回来的银子,里面掺了假,十两银子里,至少掺了八九钱的铜和铝,银锭上盖的印记,也是假的。梅从云大惊失色,想了想,说,那银号场面很大,很排场,而且是坐商,不是行商,不像是骗子。母亲说,不像骗子才是骗子,有些骗子就用排场来蒙人,你看到的排场,都是在演戏!梅从云“啊”了一声,然后不服气地说,我找他们去!母亲说,晚了,你现在找他们,他们能认吗?梅从云说,那我告他们!母亲说,到哪儿去告啊?现在官府哪里还有心思管咱家的事?再者说了,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凭什么去告?只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梅从云的大脑一下子空空如也,不知该如何答对。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五千两银子,就这么没,没了,五千两啊!换一堆破铜烂铁,有什么用啊!
说完,她已泣不成声。
母亲的一席话,让梅从云无地自容,有个地缝他都会钻进去。他恨自己,恨自己竟如此没用,恨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奸商,更恨那些造假的人。后来他喜好上古物,对造假之人更是恨之入骨,一辈子势不两立。